那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饭勺，勺柄因常年使用而磨的发亮，边缘却因废弃覆上了一层暗红的铁锈。
灰娃瘦骨嶙峋的手指碰到它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温热感顺着指尖传遍全身，驱散了废铁的冰冷。
他隐约知道自己为何要找它。
昨夜他又梦见了那口大锅，梦见王胖子站在灶台前，胖脸上挂着油光，咧嘴一笑：“小崽子，还愣着干啥？开饭啦！”
然后就是那一声声熟悉的敲击——“铛铛铛、铛——”
声音清亮，穿透营区的晨雾，也穿透了灰娃这些年流浪的记忆。
醒来时，耳畔仍回荡着那节奏，像心跳，像召唤。
于是少年来了，一头扎进这片金属坟场，在成堆的残骸中翻找，直到指尖触到这把旧饭勺。
他坐在用废弃装甲板搭成的小窝棚里，借着从缝隙中漏下的惨白月光，呆呆的看着手中的饭勺。
这东西灰娃认得，是东海军区补给站淘汰下来的旧厨具，他曾在那里帮厨师王胖子打过下手。
他记得王胖子最喜欢用这把勺子，每次开饭前，都会用勺柄梆梆梆的敲打那口大铁锅，洪亮的声音能传遍半个营区，那是召集所有饥饿士兵前来吃饭的信号。
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
灰娃拿起身边一只捡来的破铁盆，学着记忆中王胖子的样子，用饭勺的勺柄，轻轻的敲了下去。
“铛。”
一声清脆的撞击。
“铛、铛。”
又是两声短促的轻响。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然后，用稍大一点的力气，敲下了第四声。
“铛——”
一声悠长的余音，在狭小的窝棚里回荡。
三短，一长。
就是这个节拍。
堆在窝棚角落里，那一大堆他从各处战场遗迹中搜集来的破损士兵铭牌，竟在同一时刻齐齐震颤起来！
它们发出细密的嗡嗡声，像是被某种力量唤醒了。
月光下，每一块铭牌的表面都浮现出蛛网般的金色裂纹，那裂纹并非损毁，反而在内部焕发出全新的生机，让这些冰冷的遗物表面亮起了微弱而有节奏的光芒。
与此同时，数十公里外的铭牌修复所内，牌娘正对着一批新送来的破损铭牌愁眉不展。
这批铭牌来自偏远的边境哨所，是几位因伤病退休老兵的遗物。
她戴上特制的灵力放大镜，例行检测铭牌内部的能量残留，结果却让她有些失望——一片死寂。
这些老兵的履历她看过，一生平凡，从未参与过惊天动地的大战，没有资格参与葬旗仪式，也未曾接触过任何已知的兵神遗物。
按理说，他们的铭牌不可能蕴含任何意志力量。
就在牌娘准备将这批铭牌归为凡品时，整个修复所的精密仪器突然同时发出一阵急促的警报。
所有的指针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城郊的废品回收站。
那里，一股极其微弱但频率奇特的共鸣正在生成。
“信号源稳定……频率锁定……等等，这波形……”
牌娘皱眉，以为是设备误报，伸手去关机。
可就在这时，检测仪自动播放了一段尘封已久的语音缓存——那是多年前王胖子送来自己战友铭牌时，顺口录下的一句玩笑话：
“哎哟别老绷着脸嘛，兄弟们，开饭啦！铛铛铛——铛！”
三短，一长。
她的手僵住了。
心跳漏了一拍。
紧接着，王胖子临终前的话清晰的回响在牌娘的脑海里：
“牌娘啊，别老想着给咱们这些伙夫兵的牌子搞什么特殊仪式了……咱们这儿没神仙，没英雄，就一口热饭，一声吆喝，让兄弟们吃饱了，不想家，不想死，就够了。”
一声吆喝……
牌娘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道锐光。她抓起便携式检测仪，冲出门外，驱车直奔信号源头。
当她气喘吁吁的站在灰娃那间破旧的窝棚外时，正好看到少年敲下那三短一长的节拍。
她手中的检测仪瞬间亮起刺眼的红光。
牌娘推开门，目光死死锁定在灰娃手中的那把锈饭勺上。
她颤抖的取出一块刚收到的老兵铭牌，小心的靠近。
就在铭牌距离饭勺还有半尺远时，奇迹发生了。
铭牌内部那死寂的金属结晶纹理，仿佛被注入了灵魂，瞬间被点亮，一道道金色的能量流在其中奔涌，其共振频率和波形特征，竟与她珍藏的、来自赵刚老司令的那块英雄遗牌完全吻合！
怎么可能？
这些平凡的老兵，怎么会有与兵神麾下悍将同等级的意志烙印？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的滑落，瞬间模糊了视线。
牌娘捂着嘴，发不出声音，一个念头在心里反复回荡。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真正的号角，是那一声声召集弟兄们回家吃饭的敲锅声，是那最平凡温暖的人间烟火。
东海军区最高指挥中心内，楚嫣然的命令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下达到全国所有军事单位：
“立刻！收集所有军区食堂，特别是曾服役于东海军区补给站相关单位的旧厨具！饭勺、菜刀、锅盖，任何一件，都不要放过！”
命令匪夷所思，但无人质疑。
很快，成千上万件锈迹斑斑、油腻不堪的厨房用具被汇集起来。
统计结果让所有技术官都陷入了沉默。凡是源自那个不起眼补给站的厨具，其磨损痕迹都呈现出惊人的一致性。
饭勺的勺柄、菜刀的刀背、锅盖的把手内侧，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凹痕。经过三维扫描建模分析，所有凹痕的分布规律，都指向同一种敲击模式——三短，一长。
“复制一套，立即送往天地战网战意中枢！”楚嫣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当中枢控制室内，一名士兵拿起一模一样复制出来的铁饭勺，对着一口同样复制出的行军锅，敲响了第一声。
“铛！”
整个庞大的战意中枢系统，甚至没有等待后续的节拍，所有光幕瞬间由蓝色切换为代表最高威胁等级的赤红色。
无需任何指令，遍布大夏国边疆的十三个前线哨所，几乎在同一时刻，通过战网自动回传了一段完全相同的节拍信号。
它们绕过了指令系统，直接回应了那个来自记忆深处的呼唤。
这个消息如风暴般传开。
海滨小镇，那位被称为“老凿”的民誓碑匠听闻此事，浑浊的双眼猛然亮起。
他扔下手中的刻刀，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的来到灰娃的窝棚前。
他看着少年手中的饭勺，嘴唇哆嗦着，从随身的布包里，颤巍巍的取出几块巨大的、焦黑的铸铁碎片，在地上拼凑成一口破烂不堪的铁锅。
“孩子，”老凿的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三十年前，我是炊事班副班长。妖兽冲营，我用这口锅，砸碎了它，也砸断了妖兽的腿，挡住了它们三分钟。”
他将倒扣的破锅放在地上，对灰娃点了点头。
灰娃会意，举起饭勺，对着那口承载了鲜血与荣耀的锅底，庄重的敲下。
这一次，共鸣不再局限于小小的窝棚。
霎时间，方圆百里之内，所有埋藏于地下的铭牌网络剧烈震动！
远在葬兵岭北坡，那座由老凿亲手开凿的民誓碑，陡然爆发出万丈金光！
碑上那八个由无数阵亡者姓名汇聚而成的碑文——“旗在人在，守者无名”——缓缓从石面上剥离，化作八个金色的巨字悬浮于半空，随即轰然散开，在天际组成了一幅巨大无朋、横亘天地的古老战阵投影！
数日后，一股新型的虚空噬灵体集群，如无形的瘟疫，悄然突袭了一座繁华的沿海城市。
它们的形态能够免疫一切灵力侦测和物理打击，军方的反应慢了一步。
然而，军方尚未出动，整座城市却已自发响应。
清晨六点，早餐摊主用锅铲敲着煎饼锅，铛铛铛，再悠长的一声铛，催促着食客。七点，环卫工挥舞扫帚，啪啪啪的敲打地面，最后一下收尾，扫走最后的垃圾。上午十点，幼儿园里，老师带着孩子们玩拍桌子的游戏，稚嫩的掌声汇成一片，也是三短一长的节拍。
写字楼里的键盘敲击声，工厂里机器的冲压声，码头上起重机的警示声……成千上万种源自生活的声音，在这一刻被一种无形的意志统合，共振成一张覆盖全城的无形战网！
原来，那三短一长的节奏，早已随着灰娃的第一记敲击，悄然渗入风里，钻进每一个曾听过军营饭点号令的人的梦中，唤醒了沉睡在血脉里的集体记忆。
那张由民誓碑文投影出的古老战阵，悄然笼罩了城市上空。
当那股无形的噬灵体集群涌入城市范围，瞬间被这股由人间烟火凝聚的力量灼烧，发出无声的哀鸣后，彻底崩溃消散，化作滋养大地的尘埃。
妖兽溃逃之际，城市上空忽现异象。
一朵无人认识的金黄色野葵花瓣，不知从何处而来，随风飘起，悠悠然穿过云层，消失在天际。
而在城市里每一个人的耳畔，无论老幼，无论修为高低，都清晰的响起了一声极轻、却又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饭勺敲击声，伴随着一个温和的低语：
“我并未归来，我一直在此等候。”
风波平息，城市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依次亮起，像散落人间的星辰。
没人知道，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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