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街那扇紧闭的铁闸门被人从里面用力拉开，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李丽走出来，头发有些蓬乱脸色在阳光下显得灰败。
她站在店门口，目光在街面上扫了一圈，最终定在这边“木记衣行”的招牌上。
木齐章正在柜台后理账，抬眼对上那目光。
她没动，只放下账本，平静地看着对街那个女人一步步走过来。
王琴在旁边擦拭货架，动作慢下来。
木建整理刚送来的布料。
陈星坐在靠门的小凳上看书，目光从书页上方抬起来，落在李丽身上。
他合上了书。
李丽走进来，脚步很重。
她穿着时兴的的确良小翻领衬衫，喇叭裤裤脚有些脏，鞋尖沾着灰。
她站在柜台前，胸膛起伏，先是不说话只盯着木齐章。
“有事？”
木齐章问，语气平常得像在问天气。
“木齐章，”
李丽开口，声音干涩，“是不是你举报的？”
“举报什么？”
“别装了！”
李丽提高音量，引得街对面几个闲人探头探脑，
“我店被封了，货被扣了，除了你，还有谁会做这种事？”
“工商局是讲证据的。”
木齐章站起身，手扶在柜台上，
“他们查你，是因为你有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
“就是你。”
李丽往前逼近一步，眼睛发红，
“你嫉妒我生意好，故意使绊子，木齐章，我没想到你心这么毒。
你以为我倒了，你就能独占这条街？做梦。”
木建军忍不住了，站起来挡在妹妹身前：
“你说话注意点！是你自己卖假货，怪得了谁？”
“假货？”
李丽双手抱胸冷笑，
“你有证据吗？还不是你那个妹妹一张嘴乱说！”
“呵，真是好笑，证据是工商局找到的，不是我给的。”
木齐章推开木建军，站到前面，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柜台，
“你那些‘上海货’从哪儿来的，你自己清楚。
你男人张国庆从农机厂倒腾出来的残次布料，贴上假标签，就敢当正品卖。
你真当别人都是傻子？”
李丽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还有，”
木齐章向前倾身，压低声音，只有柜台周围几个人能听见，
“你男人为什么会去顶罪，替谁顶的罪？
王副主任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值得你们把整个家底都赔上？”
李丽猛地后退一步，像被抽了一鞭子。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木齐章：
“你……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
木齐章直起身，声音恢复了平常的音量，“
张国庆在农机厂，不过是个普通职工。
王副主任是轻工局的科长，你攀上他无非是想找条出路。
他出了事，让你男人顶包，承诺事后保你们。
可现在呢，店封了，货扣了，你男人还在里头。
王副主任倒是出来了，洗得干干净净。
等于你男人一条命换了你原本关几天而已。
你说，这买卖，划算吗？”
这番话像冰水，浇得李丽浑身发抖。
她嘴唇哆嗦着，眼神从愤怒变成惊恐，又从惊恐变成一种近乎绝望的慌乱。
她没想到木齐章知道得这么清楚，清楚得像亲眼看见。
“你……你瞎猜！”
她色厉内荏地喊道，声音却在发颤。
的确，她为了出来让她男人去求了王父，可要顶罪不是她开口的，怎么能怪到她身上？
如果不是木齐章陷害，自己又怎么会动歪脑子？
“是不是瞎猜，很快会有分晓。”
木齐章重新坐下，拿起账本，
“工商局查封，只是第一步。
你那些货的来路，一笔一笔，总能查清。
张国庆顶罪的事，纸包不住火。
你说等到王副主任自身难保，还会管你们？”
李丽站着，身体微微发抖。
她看看木齐章，又看看旁边冷着脸的陈星，再看看一脸戒备的木建军和王琴。
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转身踉跄着冲出了店门，连头也没回。
店里一时安静。
木建军挠挠头，疑惑地看向妹妹：“二丫，你刚说的那些……”
“我瞎猜的。”
木齐章打断他，翻开账本，手指却无意识地在账页边缘摩挲。
木建军还想问，陈星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
木建军把话咽了回去，但眉头还是皱着。
对面店铺关了，明明是好事，怎么二丫和星星的脸色都这么难看？
“建军，你去看看后面库房新到的扣子点数对不。”
陈星拉了拉他袖子，使了个眼色。
木建军“哦”了一声，不明所以地往后院去了。
王琴看看木齐章，又看看陈星，叹了口气，拿起抹布继续擦柜台。
老板们的事她一个打工的就不参合了。
陈星的目光落在门外，看着对街那扇紧闭的铁门和门板上贴着的白色封条。
木齐章低下头，看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那些数字在眼前跳动，模糊，又清晰。
她想起李丽最后那惊慌失措的眼神，想起她说“王副主任倒是出来了”时，李丽瞬间煞白的脸。
她猜对了。
张国庆顶罪，就是为了保王珊珊的父亲。
李丽攀上王家，不惜卖假货搞恶性竞争，甚至可能参与了砸店，所求的，也不过是王家指缝里漏出的一点好处和庇护。
现在，树还没倒，猢狲已惊。
可那棵树，真的会一直在吗？
“小章”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木齐章抬头。
周晓白站在那里，穿着半旧的蓝布裙，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本书。
她不知来了多久，或许刚才那一幕，她都看见了。
“晓白姐？”木齐章有些意外，站起来。
周晓白走进来，对陈星和王琴点点头，目光最后落回木齐章脸上。
她的眼神里有担忧，也有些别的复杂的东西。
“我刚从家里过来。我爸……让我带句话给你。”
木齐章心下一沉。
“周厂长？”
“嗯。”
周晓白把网兜放在柜台上，声音压得很低，
“他说，最近有些风声。王副主任的事，上面有人打过招呼，到此为止。
让你……适可而止，最近低调些。”
到此为止，适可而止。
八个字，像八根针，轻轻扎在心口。
不很痛，却让人瞬间凉透。
木齐章没说话，陈星合上书，站了起来。
“我爸还说，”
周晓白看了看门外，声音更轻，
“王副主任虽然出来了，但位置动了。调到档案室去了，算是……坐冷板凳。
他那个亲家，这次也没使上劲。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让你自己……心里有数。”
木齐章慢慢咀嚼着这几句话。
所以，并非全无代价。
王副主任虽然出来了，但权力没了靠山似乎也不太稳了。
这是一次交换，还是一次警告抑或两者皆有？
“谢谢晓白姐，也谢谢周厂长。”
木齐章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明白了。”
周厂长能够给她带句话一定是看到二哥的面子上。
周晓白看着她，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小章，你是个聪明姑娘。有些事……急不得。我爸让你有空去家里坐坐，他新得了点好茶。”
“好，一定去。”
木齐章送她到门口。
周晓白见了木建军约了去看电影就走了。
木齐章站在门口，看着对街的封条看着空荡荡的街道看着更远处灰蒙蒙的天空。
风起了，吹动梧桐叶子，哗啦作响。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小章。”陈星走到她身边。
“我没事。”木齐章说，转身回到柜台后。
她拿起钢笔拧开笔帽吸满墨水，然后在账本新的一页，工工整整地写下日期。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可如果木已成林，风又能奈之何？
她停下笔，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路还长，她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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