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娃宫内,重重纱幔如同凝固的云雾,将内室隔绝成一个幽深朦胧的独立世界。
公子慎紧紧拥着夷光,夷光伏在他怀中,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竟让她有片刻的恍惚与安宁。
然而,这份短暂的温存并未持续太久。
夷光轻轻推了推公子慎坚实的胸膛。
“好了,姐姐还在外面。”
公子慎手臂的力道稍稍松懈,却并未完全放开她,只是将环抱改为轻握她的双肩,低头凝视着她,目光依旧灼热。
“我知道。”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转为更为严肃的语调,“你托我查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夷光眸光一凝,所有旖旎心思瞬间收敛,抬眸认真看向他。
“那‘情丝缠’确实诡谲难解,”公子慎剑眉微蹙,“我暗中寻访的数位医者,皆言此蛊阴毒,子母相连,血脉相系,强行剥离,宿主非死即疯。古籍记载寥寥,解法更是语焉不详。”
他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与惊惧,握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
“不过,并非全无希望。我查到有一隐世部族,世代与蛊虫打交道,或许他们会有不同的见解。我已派人携带重金和信物前往探寻,只是路途遥远,山高水险,需要时间。”
夷光的心沉了沉,却又因他话语中那线微光而稍感慰藉。
她垂下眼帘,轻声道。
“有劳公子费心。” 这感谢是真诚的,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确实在为她奔走。
两人正低声交谈,忽然,帷幕外极远处,传来郑女一声刻意拔高的请安声。
“大王金安。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那声音清晰无比,穿透层层纱幔,如同冰锥瞬间刺入内室暖昧的空气。
公子慎脸色骤变,夷光亦是心头一紧。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公子慎毫不犹豫,身影一闪,便悄无声息离开。
几乎就在他身影消失的下一秒,夷光迅速抬手,拂去衣裙上可能存在的褶皱,然后疾步走到寝殿内侧的锦榻边,和衣躺下,侧身向里,拉过一旁的锦被虚虚盖在身上,闭目调整呼吸,做出沉睡姿态。
吴王沉重的脚步声已伴随着他不耐的回应传入殿内。
“无事,不过是那些老厌物啰嗦完了,孤想起还有些话要同夷光说。”
他并未在意郑女为何独自在外间,径直掀开一层层纱幔,向内室走来。
厚重的帷幔被一只大手粗鲁地撩开,吴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寝榻前。
他看到夷光蜷缩在榻上的身影,脚步顿住,脸上的烦躁之色稍缓,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他放缓了脚步,走近榻边,低头凝视着似乎正在熟睡的夷光。
光线透过纱幔,柔和地洒在她脸上,长睫如蝶翅般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却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脆弱之美。
她呼吸平稳,仿佛睡得正沉。
吴王看着看着,心头那点因朝务而起的火气竟奇异地消散了些许。
夷光羽睫轻颤,缓缓睁开双眼,待看清床前之人是吴王时,她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慌,连忙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大王,妾不知大王驾到,竟酣睡失仪,请大王恕罪。”
她声音软糯,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动作间流露出自然的柔弱。
吴王伸手虚扶了一下。
“是孤打扰你休息了。起来做什么,躺着吧。”
他语气还算温和,自己在榻边坐了下来。
夷光依言没有起身,只是半支着身子,歉然道。
“是妾身体弱不争气,扫了大王的雅兴,大王不要怪罪才好。”
“无妨。”吴王摆摆手,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叹了口气,“不过是前朝些烦心事,本想与你说说话,见你睡得沉,倒也罢了。”
夷光眸光微动,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残留的郁色。她微微支起身,关切地轻声问道。
“大王眉宇不展,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若大王不嫌妾身愚钝,不妨说与妾身听听,或许说出来能舒心些?”
吴王本就因“情丝缠”之故,对夷光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与倾诉欲,此刻见她如此温婉关切,心中那点戒备更是荡然无存。
他哼了一声,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
“还不是那几个自恃功高的老臣。”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眉头皱得更紧。
“尤其是那老司徒,前几日竟寻了个由头,将他那个幼子,远远打发去了齐国,说什么增长见闻哼,孤看此事透着蹊跷。”
夷光安静地听着,心脏在胸腔里微微加速跳动。
机会来了。
她垂下眼睫,掩饰住眸中一闪而过的算计,轻声细语道。
“司徒老大人,为何偏偏在此时将公子送往齐国呢?妾身虽不懂朝政,但也听闻齐国近年来国势渐复,与我吴国似乎也并非全无芥蒂。”
她的话语如同羽毛,轻轻搔刮着吴王内心最敏感多疑的那根弦。她的话留下大片的空白,任由吴王自己去填充想象。
吴王闻言,瞳孔猛地一缩,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寒意。
“齐国非我盟国,那老司徒,莫不是见孤近来倚重新进,冷落了他们这些老派,便心生异志,想为自家留条后路?”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股猜忌的毒火已然在他胸中熊熊燃起。
他猛地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
“好个老司徒,真当孤是昏聩之辈吗。”
他再也坐不住,甚至忘了自己原本想对夷光说什么,满脑子都是老司徒其心可诛的念头。
他看了一眼榻上似乎被他突然的怒气吓到的夷光,勉强压下火气,道。
“你好生歇着,孤还有事要处理。”
说罢,竟是片刻不愿多留,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脚步声沉重而急促,带着一股亟待发泄的雷霆之怒。
待到吴王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郑女才快步从外间走进内室,走到榻边,看着缓缓坐起身脸上已无半分柔弱的夷光,低声道.
“你方才的话,是不是太过冒险了?”
夷光掀开锦被,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淡淡道。
“不会。他如今疑心正重,我只需轻轻拨动一下琴弦,他自己便会奏出最激烈的杀伐之音。况且,”
她拿起玉梳,慢慢梳理着长发,语气平静无波。
“我们不是在完成范少伯交代的任务么?离间吴王与老臣,这本就是计划中的一步。没什么大不了的。”
郑女看着她平静得近乎漠然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她认识的莲莲,似乎正在这深宫的泥沼中,一点点沉沦,一点点变得陌生。
她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此地虽好,但终究尚未完全建成,工匠往来,人多眼杂,且阴冷潮湿。”
夷光放下玉梳,转身看向郑女。
“姐姐,我们还是先回漪兰殿住着吧。待来年春暖花开,此处一切妥帖,再搬过来不迟。”
郑女点头赞同。
“也好。这里太空旷了,我也不甚习惯。”
于是,姐妹二人并未在奢华的馆娃宫多做停留,当日便启程返回。
回到旧居,屏退左右,室内只剩下姐妹二人时,夷光独自站在窗边,反省今日的事情。
她成功了,在吴王心中种下了又一棵猜忌的毒草。
可是,为什么心中没有半分轻松,反而像是压上了一块更沉的巨石。
利用公子慎的真心,撩拨吴王的情绪,构陷无辜的老臣,这条用谎言与算计铺就的路,她还要走多久?而路的尽头,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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