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以一种近乎慵懒的姿态,艰难地穿透伦敦上空终年不散的灰白色雾霭,在凡多姆海恩宅邸铅灰色的外墙上,涂抹上一层稀薄而冷淡的金色。室内的光线更是晦暗,仿佛夜晚的阴影还留恋着房间的每个角落,不愿轻易散去。
宅邸内部,却已从沉睡中苏醒,开始了一如既往、却又因昨夜特殊经历而略显不同的日常运转。
楼下厨房的方向,隐约传来“砰”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巴尔德那标志性的、带着狂热满足感的低吼:“perfect!这次的火候绝对perfect!”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混合着焦糖、奶油以及某种可疑的、类似火药味的奇异香气,顺着楼梯井袅袅飘上来。
走廊上,菲尼安正抱着一盆几乎与他等高的、叶片肥厚的观叶植物,哼着不成调的乡村小曲,摇摇晃晃地走向日光室。他的金发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耀眼,雀斑点缀的脸上一派单纯的愉悦。经过楼梯转角时,他差点撞到正在擦拭一幅巨型肖像画边框的梅琳。
“啊!抱歉,梅琳!” 菲尼安慌忙站稳,巨大的花盆晃了晃。
“没、没关系,菲尼安先生……” 梅琳手忙脚乱地扶住差点滑落的厚眼镜,玫红色的双马尾也跟着晃了晃。她的眼镜片上沾着一点水渍,看东西有些模糊。她眯起眼,试图看清菲尼安怀里那盆植物的叶子,下意识地嘀咕:“第三片叶子上……好像有只很小的红蜘蛛……诶?” 她摘下眼镜,用围裙角胡乱擦了擦,再戴上时,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仔细看去,“哦,看错了,是叶子的斑纹。” 她又恢复了那种迷糊的神态,继续踮着脚擦拭画框高处。
Snake如同一个苍白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走廊另一头。他手里拿着一块柔软的麂皮,正缓慢而细致地擦拭着一个维多利亚风格的银质烛台。他低垂着眼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盘绕在他左臂上的缅甸蟒奥斯卡,将三角形的头颅搭在他肩头,信子偶尔吞吐一下,监测着周围的空气波动。
餐厅里,田中先生已经坐在他惯常的位置上,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他喝了一口,满足地叹了口气,随即,在蒂娜刚刚步入餐厅的注视下,他的身体“噗”地一声,如同漏气的气球般,迅速缩小成了那个穿着不合身管家服、坐在高高椅子上的q版模样,继续津津有味地喝着对他来说比例巨大的茶杯里的茶。
这一切混乱、有序、怪异又和谐的日常景象,对刚刚从一场吸血鬼世界华丽盛宴归来的蒂娜而言,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熟悉感。她今天换下了那身象征意义的月白色帝政裙,穿回了简洁舒适的深蓝色家常长裙,深棕色的长发也解开了发髻,柔顺地披在肩上。发间那顶水晶王冠已被她仔细收好,此刻的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年轻家庭教师,而非昨夜那位万众瞩目的血族公主。
早餐桌上,夏尔已经坐在主位。他面前摊开着今天的《泰晤士报》和几份金融简报,手边放着一杯由塞巴斯蒂安刚刚斟满的、不加糖也不加奶的红茶。他阅读的速度很快,湛蓝色的眼眸快速扫过一行行铅字,偶尔会用指尖轻轻敲击一下桌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对于蒂娜的到来,他只是略抬了抬眼,算是打过招呼。
塞巴斯蒂安如同一个精准的计时器,在蒂娜落座的瞬间,已将一份与她往常习惯完全一致的早餐——煎蛋、培根、烤番茄、一片涂了少许黄油的全麦吐司,以及一杯鲜榨橙汁——无声地摆放在她面前。温度、摆盘,无一不完美。
“蒂娜小姐,昨夜休息得可好?” 塞巴斯蒂安一边为夏尔的面包碟里添上一小块黄油(夏尔几乎不吃,但这仪式不可或缺),一边用平稳的语调询问,纯粹是执事职责范围内的礼貌关怀。
“还好,谢谢。” 蒂娜回答,拿起刀叉。她确实需要一顿扎实的早餐来补充昨晚消耗的体力与精力。同时,她也在心中快速整理着思绪,为稍后的课程做准备。夏尔昨晚临睡前布置的“作业”,她可没敢忘记。
早餐在一种高效而沉默的氛围中进行,只有报纸翻动的沙沙声和餐具偶尔碰撞的轻响。直到夏尔用完他简单得可怜的早餐(主要是茶),放下餐巾,才再次开口,对象是塞巴斯蒂安:“上午十点,我需要看到关于东印度公司近期茶叶库存与远东航线风险的最新汇总报告。还有,与罗德里格斯爵士那边初步接触的反馈,整理一份要点给我。”
“是,少爷。报告将在九点五十分放在您的书房桌上。” 塞巴斯蒂安躬身应答,仿佛那需要查阅大量档案、分析复杂数据的工作,不过是泡一杯茶般简单。
接着,夏尔的目光转向蒂娜,依旧是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家庭教师,一小时后,书房见。我希望你的报告已经准备好了。”
“我会准时到。” 蒂娜平静地回答。
一小时后,书房。
阳光经过雾气和厚重玻璃窗的过滤,只剩下一些苍白无力的光斑,勉强照亮了书房内一角。壁炉没有生火,房间里有种舒适的凉意。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皮革、墨水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雪茄的陈旧气息(来自文森特伯爵的时代)。
夏尔已经坐在书桌后他那张高背椅上,面前摊开了笔记本和一支昂贵的钢笔。他换下了晨间的正装,穿着一件较为舒适的深色丝绒外套,但坐姿依旧笔挺,神情专注,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一堂课,而是一场重要的商业谈判。
蒂娜坐在书桌对面稍侧一些的位置,这是他们上课时的惯例。她面前也放着自己的教案和笔记,字迹清晰工整。
塞巴斯蒂安静立在书房一侧的阴影里,靠近一个小巧的移动酒柜(此刻上面摆放的是茶具和少量点心)。他的存在感被刻意降到最低,如同书房里一件精致而实用的家具,只在需要时才会“启动”。他微微垂着眼,双手交叠置于身前,暗红色的眼眸被浓密的睫毛遮盖,唯有在夏尔或蒂娜的目光偶尔扫过时,才会几不可察地抬起一丝,确认没有需求后,又迅速垂下。
“开始吧。” 夏尔放下手中的笔,湛蓝色的眼眸直视蒂娜,示意她可以开始讲授。
蒂娜翻开教案,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状态完全调整到“教师”频道。昨夜舞会上的种种,被她暂时封存在记忆的某个角落。
“夏尔,今天我们继续‘比较社会结构与经济制度’的专题。” 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授课特有的节奏感,“昨晚的经历,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极为难得的、近距离观察吸血鬼社会经济生态的‘田野调查’机会。因此,今天的课程主题是:《基于实证观察:吸血鬼社会与人类社会结构及经济模式比较分析》。”
她在纸上写下了这个冗长而专业的标题,然后抬头看向夏尔。
“首先,我们需要建立分析框架。” 蒂娜进入状态,棕褐色的眼眸中闪烁着理性的光芒,“基于昨晚的观察和已知情报,我们可以初步总结吸血鬼经济体系的核心特征——”
她开始列举,条理清晰:
“第一,超长周期。个体寿命的极端延长,导致其投资、消费、储蓄的观念与人类截然不同。一项投资可以等待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才寻求回报;一件‘消费品’(比如艺术品、某种稀有体验)的价值,可能在于其能伴随所有者度过漫长岁月。”
“第二,寡头垄断与等级森严。以纯血家族为顶端的金字塔结构,使得经济资源和财富高度集中。‘血统’不仅是政治权力的基础,也往往是经济特权(如某些特殊资源的开采权、古老知识的独占)的通行证。底层吸血鬼(尤其是依赖供血的低阶存在)的经济活动受到严格限制和剥削。”
“第三,隐蔽性。由于其存在本身需要向人类社会隐瞒,其经济活动的绝大部分必须处于‘影子’之中。他们与人类世界的贸易、投资,必然通过复杂曲折的中间层、代理人或伪装身份进行,这大大增加了交易成本和风险。”
“第四,特殊的‘市场’与‘标的物’。血液及相关制品不仅是生存必需品,更是地位象征、硬通货甚至金融衍生品的基础。信息——尤其是关于猎人动向、其他超自然势力、人类政权更迭、以及可能威胁其存在的秘密——具有极高的交易价值。此外,‘力量’(通过各种古老手段获取或提升)、‘永恒’的象征物(古老艺术品、遗迹物品)、以及某些对人类可能有害或无意义、却对他们至关重要的自然资源,构成了独特的需求市场。”
蒂娜的阐述系统而客观,仿佛在分析一个外星文明的经济模式。夏尔听得很认真,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轻轻敲击,这是他深入思考时的习惯。
“非常清晰的框架。” 夏尔等她说完,点了点头,随即开始了他作为“学生”(更准确说是“分析师”)的犀利剖析,“那么,基于这些特征,我们可以推导出该体系的优势和致命弱点。”
他身体微微前倾,湛蓝的眼眸锐利:
“优势:超长周期带来无与伦比的战略耐心和抗短期波动能力。寡头结构有利于集中力量办‘大事’(比如维持隐匿、对抗猎人)。封闭性虽然导致效率低下,但也构成了天然的保护壁垒,防止外部资本和理念的过度冲击。”
“弱点同样明显:封闭和垄断必然导致内部创新动力严重不足,经济结构僵化。与人类经济的‘接口’是最大的风险敞口——他们需要人类的特定资源(工业原料、前沿科技产品、某些只有人类环境才能培育的稀有植物),而人类的贪婪和对‘超自然’的恐惧,使得任何交易都建立在摇摇欲坠的信任和巨大的信息不对称之上。一旦这个接口出现漏洞,或者人类社会的技术或组织能力发生跃迁,其整个隐蔽体系都可能面临崩溃风险。”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抛出了一个更具体的问题:“昨晚我与罗德里格斯爵士的谈话中,他反复提及对19世纪英国铁路债券、运河股票长期回报率的兴趣,并询问关于‘信托基金’和‘离岸控股’在跨越数代人类法律变迁中的可持续性。这清晰地表明,吸血鬼社会中的一部分资本持有者,正在积极寻求将其庞大财富合法、安全地渗透并锚定在人类主流经济体系中,尤其是那些能够跨越漫长岁月、相对稳定的基础设施和金融工具。你怎么看这种行为的动机和潜在风险?”
这个问题直接引用了昨晚的真实互动,将课堂理论与实际观察紧密结合。
蒂娜略微思索,回答道:“动机很复杂。一是保值增值,人类经济尽管波动剧烈,但长期看生产力是在发展的,尤其是工业革命带来的新资产类别。二是分散风险,不能将所有‘鸡蛋’放在吸血鬼社会这一个‘篮子’里。三可能涉及更深层的、为未来可能的变化(无论是与人类关系的变化,还是其社会内部变化)做准备。风险在于,这种渗透本身会留下痕迹,增加暴露的可能;同时,他们必须依赖人类代理人或极其复杂的法律结构,这其中存在巨大的代理风险和契约风险。毕竟,对人类来说,几十年的契约已经算‘长期’,但对吸血鬼而言,可能只是短暂的合作。”
“关键在于设计无法被单方面撕毁的契约,并掌握对方更惧怕暴露的把柄。” 夏尔冷冷地重复了他昨晚的观点,并加以引申,“但在这种跨物种、跨寿命周期的交易中,传统的契约和法律约束力极其有限。货币会贬值,政权会更迭,法律会修订,甚至连作为交易对手的人类个体都会衰老死亡。那么,什么是真正能够约束这种长期合作的‘抵押物’或‘威慑力’?”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触及了两种文明经济交往中最根本的信任难题。
就在这时,塞巴斯蒂安的声音,从阴影中平稳地响起。他没有移动位置,只是微微抬起了眼睑,暗红色的眼眸在昏暗中闪过一丝幽光,如同加入讨论的第三方智库:
“请允许我补充一些历史数据以供参考,少爷,蒂娜小姐。” 他的语气客观,如同在引用档案,“根据可以追溯的记录,在17世纪荷兰郁金香狂热时期,以及18世纪初的南海泡沫事件中,均监测到异常清晰且大规模的、非人类常规模式的资金流动痕迹,其抽离时机精准到令人怀疑。而在更早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某些艺术赞助的背后,资金来源也颇为神秘,且要求极其长久的保密条款和物理上的保护措施。”
他顿了顿,继续用那种精准无波的语调说道:“从欲望驱动的本质差异角度分析,或许可以提供另一种思路。人类对财富的追逐,很大程度上混杂着对死亡恐惧的补偿心理——积累财富以保障现世生活、延续家族、对抗不确定性。而吸血鬼,尤其是高阶存在,对财富(资源)的积累,其内核更接近于对 ‘永恒存在’这一状态本身的维持、装饰与打发无聊的游戏。他们的欲望更恒定,更抽象,但也可能因此更……缺乏‘短期功利性’的刺激。这导致双方在评估‘价值’、‘风险’和‘时间成本’时,使用的是截然不同的内在标尺。”
塞巴斯蒂安的补充,从一个恶魔的、超越人类道德与情感的角度,点出了两种经济行为背后根本的欲望驱动力的不同。这为夏尔提出的“契约基础”难题,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更本质的思考维度。
夏尔听完,手指停止了敲击,湛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他看向塞巴斯蒂安,语气听不出褒贬:“你的意思是,与吸血鬼进行深度经济合作,不能仅仅依靠基于人类短期利益的契约设计,还要试图理解并利用他们那种……源于永恒生命的、近乎‘美学’或‘游戏’式的欲望逻辑?”
“可以这么理解,少爷。” 塞巴斯蒂安微微躬身,“理解对方的‘游戏规则’和‘获胜条件’,是任何博弈中制定策略的第一步。他们的‘获胜条件’,可能并非单纯的财富数字增长,而更可能是:在永恒的时间中,维持某种优势地位、获得独特的体验或收藏、赢得一场跨越世纪的‘棋局’,或者……仅仅是为了避免漫长生命中的彻底无聊。”
蒂娜若有所思地接话:“所以,在思考‘抵押物’时,也许不应该局限于有形的资产或法律文件。一些对吸血鬼而言具有唯一性、不可替代性、或能触动其永恒生命深处某种‘执念’的东西,可能比成吨的黄金或一纸契约更有约束力。比如,某个失落的、关于其种族起源的秘密的钥匙;一件与其某个重要记忆或情感深刻绑定的、无法复制的古物;或者……一个能够持续提供‘新鲜变量’和‘有趣挑战’的长期合作框架本身?”
课堂的气氛变得热烈起来,三人的视角不断碰撞、补充。蒂娜提供了系统的观察框架,夏尔进行犀利的逻辑推演和现实关联,塞巴斯蒂安则从历史数据和本质欲望的角度提供独特的注脚。
他们讨论了吸血鬼“影子经济”与人类“实体经济”可能的耦合点与风险点,分析了信息不对称带来的套利机会与道德风险,甚至探讨了在极端漫长的时间尺度下,“信用”和“声誉”可能以何种非传统形式存在和传递。
时间在密集的思维交锋中飞快流逝。
终于,当时钟指向预定的课程结束时间时,夏尔放下了笔。他面前的笔记本上已经记录了好几页要点,字迹锋利。
“一个建立在非理性基石——血统、永生——上的、却试图用理性逻辑运作的经济模型。” 夏尔总结道,语气带着他一贯的冷感评价,“充满了内在的矛盾与张力。但也正因为这种矛盾,才留下了可供操作的缝隙与结构性的套利机会。漏洞很多,但风险与回报并存。”
他看向蒂娜,布置了新的任务:“你的报告,结合今天的讨论,重新整理扩充,明天上午交给我。重点分析我们刚才提到的‘契约基础困境’和可能的‘非传统抵押物’构想,我需要更具体的、可操作的案例推演。”
“好的,夏尔。” 蒂娜合上自己的教案,心中已经开始构思报告的脉络。这堂课的内容深度和实用性,远超一般的经济学课程。
塞巴斯蒂安适时地上前,为夏尔续上温度刚好的红茶,并开始收拾桌面上散落的纸张和文具,动作轻巧无声。
课程结束,书房内恢复了安静。只有壁炉台上座钟的滴答声,以及窗外伦敦永不缺席的、细微的城市背景音。
蒂娜站起身,向夏尔点头示意后,离开了书房。她需要时间去消化、整理刚才讨论的丰富内容,将其转化为夏尔要求的报告。
夏尔则重新拿起一份之前未看完的简报,仿佛刚才那场深入异族社会经济本质的讨论,只是他繁忙日程中又一个需要处理的“信息模块”。
塞巴斯蒂安在收拾完毕后,重新退回到阴影中的位置,如同一台进入待机状态的精密仪器,等待着主人的下一个指令。
阳光依旧惨淡,雾气尚未散去。
凡多姆海恩宅邸的日常,在经历过一场跨世界的奇幻插曲后,再次回到了它固有的、带着维多利亚时代冰冷秩序与隐秘活力的轨道上。舞会的华服、王冠、月光下的旋转,都如同被妥善收起的戏剧道具。而眼前的经济学报告、商业简报、红茶与即将到来的午餐,才是此刻最真实、也最需要专注应对的“现实”。
蒂娜走在回自己房间的走廊上,脑海中回响着课堂上的讨论。作为家庭教师,她引导了讨论;作为吸血鬼公主,她提供了内部视角;而作为她自己,她则在冷静的学术分析之下,感受着两个世界、两种存在方式碰撞带来的、复杂而深远的回响。
日常,在继续。而理解与探索,也从未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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