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大喇叭里，迪斯科的鼓点像是要把人的心脏给震出来。
“不用票？真的不用票？”
人群里，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妈眼珠子瞪得溜圆，嗓门瞬间盖过了音乐：“闺女，你没哄人？这不用布票，也不要工业券？”
姜晓荷站在铺着红地毯的卡车斗上，手里举着那个不知从大队部哪儿顺来的铁皮喇叭，笑得比晌午的日头还辣。
她没废话，冲着台下早就候着的林小丫一扬下巴。
林小丫立马会意，从那一堆叠得四四方方的蝙蝠衫里，高高抖开一件宝蓝色的样衣。
“各位婶子大娘！咱们红星厂搞的是外贸试点，特事特办！今儿个在广场上，只要现钱，不要票！”
姜晓荷的声音顺着电流滋滋啦啦地传遍了半个省城.
“一件二十五，现大洋交易，概不赊账！还是那句话，先到先得，卖完收摊！”
“哄——”
这就好比往滚烫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凉水，整个红旗广场瞬间炸了锅。
这年头，老百姓手里不是没钱，谁家箱底没压着几张大团结？
难的是票！布票、棉花票、工业券，那都是按人头限量的死数。
想买件像样的成衣，得攒上半年票据，还得看供销社售货员的冷脸。
现在，这么一件洋气得让人眼晕、连画报上明星都没穿过的衣服，竟然只要钱？
“我要一件！给我拿那件红的！”
“别挤！我先来的！钱我都攥出汗了！”
“给我也拿一件！我家闺女明儿结婚！”
原本还只是看热闹的人群，疯了一样往卡车边上涌。那架势，不像是在买衣服，倒像是三年自然灾害那时候抢救济粮。
“排队！都给老子排队！”
七爷手下那几个光头汉子，原本一个个凶神恶煞地叉着腰，是用来镇场子的。
可这会儿，哪怕是他们那一身横肉，也被疯狂涌上来的大姑娘小媳妇挤得东倒西歪，鞋都快被踩掉了。
“哎哟！谁掐我大腿！”
“别拽头发！哪个杀千刀的拽我头发！”
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得有些刺耳的哨音，硬生生撕裂了嘈杂的人声。
“嘘——！”
陆铮不知何时翻上了车头。他没拿喇叭，单手抓着车栏杆，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圈。
那眼神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碴子，带着股真正见过血的煞气。
原本沸腾的人群，被他这股子气势一压，竟然莫名其妙地静了三秒。
“想买衣服的，退后三步。”
陆铮的声音不高，却透着股不容反驳的狠劲，“排成四队。谁敢乱挤，一件不卖，直接滚蛋。”
要是别人说这话，估计早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可陆铮往那一站，活脱脱一尊黑面门神。
旁边七爷那帮兄弟顺势把脸一板，亮出胳膊上的刺青，人群虽然还在躁动，但居然真的开始慢慢挪动脚步，硬生生排出了四条长龙。
卡车上，姜晓荷松了口气，后背的的确良衬衫都汗透了。她看了一眼陆铮宽厚的背影，转头立马投入战斗。
“小丫，收钱！刘师傅，拿货！手脚麻利点！”
没有那么多花哨的流程。全靠人手。
一张张皱巴巴的“大团结”、五块的、两块的，带着体温和汗味，像雪片一样递上来。一件件带着塑料包装味儿的新衣服递下去。
“哎哟，这料子真滑溜！到底是外贸货！”
买到衣服的姑娘把脸贴在衣服上蹭了蹭，激动得脸通红，还没走远就迫不及待地往身上比划。
旁边排队的人看得眼热，更是一个劲儿地往前探头：“快点啊！别墨迹了！”
……
广场对面，轻工局三楼。
冯局长手里的茶杯早就碎成了渣，但他顾不上扫。他双手死死撑着窗台，脸色铁青，眼皮子突突直跳。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他以为姜晓荷会因为没人买而灰溜溜地滚蛋；
他以为“奇装异服”会被群众指指点点；
他甚至想过叫保卫科的人去以“投机倒把、扰乱秩序”的名义把摊子掀了。
但他唯独没算到这一出。
这哪里是卖衣服？这简直是在“抢钱”！
“局……局长……”秘书小赵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手里还拿着电话听筒.
“百货大楼的王经理打来电话，嗓子都哭劈叉了。”
“他嚎什么丧？”冯局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说……百货大楼的女装柜台现在连个鬼影都没有，营业员都跑去广场看热闹了。”
小赵擦了把汗，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窗外那热火朝天的景象。
“而且……而且他说，有不少顾客在他们那儿退货，说百货大楼卖的衣服又土又贵，还要票，要去买红星牌……”
“混账东西！”
冯局长一巴掌拍在窗台上，震得手生疼。
“给治安队打电话！让他们去……”
话说到一半，他卡住了。
抓人？怎么抓？
底下那可是上千号老百姓！群情激奋，正买得高兴。
这时候要是派人强行驱赶，万一踩踏了、闹出事了，这口黑锅谁背？
更何况，那个死丫头手里还捏着外贸试点的尚方宝剑。
皮埃尔那个洋鬼子还没走呢，真要闹出个“破坏招商引资”的罪名，他这顶乌纱帽也别想要了。
冯局长看着楼下那个在红衣服映衬下格外耀眼的年轻女人，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他活了大半辈子，玩了一辈子鹰，今天竟然被只家雀儿啄瞎了眼！
“不用打了。”
冯局长颓然地松开手，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干了精气神。
他转过身，不敢再看楼下那刺眼的红，“把窗帘拉上。眼不见为净。”
……
日头偏西，广场上的热度却丝毫不减。
一千件衣服。
听着挺多，可放在省城这么大个池子里，连个水花都算不上。
“没了！真没了！”
林小丫嗓子都喊哑了，把空荡荡的纸箱底儿翻过来给大伙儿看。
“最后一件都卖出去了！大家伙儿散了吧！”
“啥？没了？”
排在后面的大姐不干了，差点把菜篮子扔上车：“我排了俩小时！你说没就没了？”
“就是啊！你们厂子咋回事？有钱不赚是傻子啊？”
“明天还来不来？我给钱！我先预定行不行？”
人群围着卡车不肯散，七嘴八舌地嚷嚷着。有人甚至想往车上爬，看看是不是藏私了。
姜晓荷坐在空箱子上，累得手指头都在哆嗦。她现在的腰包鼓囊囊的，沉得直坠腰，里面全是钱。
她接过陆铮递来的军用水壶，猛灌了一口，这才站起身。
“各位！听我说！”
她一嗓子喊出来，下面又静了静。
“厂里机器已经在转了！大家伙儿放心，红星厂不倒闭，这衣服就管够！
姜晓荷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眼里闪着精光。
“过两天，咱们还来！到时候不仅有蝙蝠衫，还有新花样！”
“说话算话啊！”
“敢骗人我们去公社堵你家门去！”
好说歹说，才算是把这帮意犹未尽的顾客给劝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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