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四日,下午六点整。
天津南门外大街,同孚里。这是一片杂乱无章的民居,两旁多是青砖灰瓦的平房院落,住的多是些小商贩和手艺人。冬日黄昏来得早,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胡同里没有灯,路口那两棵掉光了叶子的槐树,在寒风之中来回的摆动,发出呼呼作响的声音,看上去就像是在黑暗之中肆意挥舞的鬼手!
临街的一处粮店早已打烊,厚重的木板门紧闭着。但从旁边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胡同绕进去,穿过堆满杂物的后院,便能来到粮店后方的仓库。
这仓库是砖木结构,空间颇大,里面堆着一袋袋粮食,空气中弥漫着谷物和尘土混合的气味。此刻,仓库深处一盏孤零零的灯泡亮着,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
五个人影围在这片光晕之中。
王汉彰、秤杆、安连奎、张先云、许家爵——团队的核心成员悉数在此。他们没有坐在任何椅子上,而是或站或靠,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圈。
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阴影,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凝重。仓库里很冷,呼出的气息化作白雾,但没有人搓手跺脚,仿佛寒冷已经被更大的紧张感压制了。
“咱们最后再确认一遍。”王汉彰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响起,不高,但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一旦情况到了最坏、迫不得已的地步——记住,是迫不得已,没有任何转圜余地,我的人身安全受到直接威胁——我会发出信号。”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每个人的脸:“信号就是,连开三枪。枪声可能不会太响,如果是在封闭的房间里,外面听起来可能像摔东西或者别的什么。所以,在外面接应的弟兄们,耳朵要竖起来,精神要集中。”
“听到三声枪响,”王汉彰继续说道,语速平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所有人,立刻按照咱们提前定好的计划,各司其职!秤杆的人负责监视和报告日本军警动向,安师兄的人开始制造混乱,先云带人准备突击接应。”
“记住,在动手之前,在信号发出之前,所有人必须保持绝对冷静,看起来要和街上的普通人一模一样!拉车的就像拉车的,卖烟的就好好卖烟,走路的就正常走路!该干嘛就干嘛,该吆喝就吆喝,千万不能让人看出来跟普通人不一样!要是因为紧张,提前引来了日本‘白帽’警察或者便衣的注意,那可就真崴泥了,整个计划都可能暴露!”
这番话说完,仓库里的空气仿佛又凝重了几分。昏黄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沉重。尤其是张先云,他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张拉满了的弓,弦已经绷到了极限,似乎只要再用上一点点力气,那坚韧的弓弦就会“啪”的一声崩断。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地面某一点,呼吸都变得轻微而克制。
王汉彰看在眼里,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愧疚,也有决绝。但没有办法,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日里好吃好喝的供着,大把的大洋拿着,关键时刻,你就得顶得上去!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在凝重的氛围中显得有些突兀,但也像一缕阳光,试图穿透阴云。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盒“555”香烟,金黄色的烟盒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他打开盒盖,先自己取了一支叼在嘴上,然后将烟盒递向众人。
“来,哥儿几个,都点上。”他的声音轻松了一些,“抽根烟,定定神。”
秤杆最先接过,动作有些粗鲁地抽出一支。接着是安连奎,他叹了口气,也拿了一支。张先云犹豫了一下,似乎平时不常吸烟,但此刻也伸手取了一支。许家爵早就等着了,连忙接过。
王汉彰“嚓”的一声划燃火柴,橙黄色的火苗跳动起来。他先给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举着火柴,依次为兄弟们点烟。火柴的光映照着一张张紧绷的脸,在墙壁上投下晃动放大的影子。每个人都凑近火苗,深吸一口,烟草被点燃的细微“嘶嘶”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很快,淡蓝色的烟雾在仓库昏黄的光晕中升腾起来,缭绕着,盘旋着,渐渐弥漫开来。烟草特有的辛辣气味冲淡了空气中的尘土味,也似乎真的冲淡了一些那令人窒息的紧张情绪。尼古丁的作用开始显现,紧绷的神经得到了一丝细微的放松。
王汉彰深深吸了两口,让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他看着烟雾在灯光下变幻形状,语气变得更为从容,甚至带着点调侃:“当然了,咱们现在商量的这些,做的是最坏的打算!是预案,是底线。就像出门带把伞,不一定真下雨。”
他弹了弹烟灰,目光扫过众人:“这次和石原莞尔碰面,依我看,出大问题的可能性不大。毕竟,这只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在天宝楼影院,我跟他客客气气的,没得罪过他半分。这次他主动邀请,想来也不是为了请我吃枪子儿。”
“咱们把心态放平。”王汉彰继续说道,“这就跟做买卖一样。我带着诚意去谈,他有意向就往下聊。谈得拢,咱们就继续接触,慢慢建立关系。谈不拢,那也无非是一拍两散,各走各路。”
“咱们打个比方,顾客进了你的店,看了你的货,觉得不合适,不买了,扭头要走。你这掌柜的,难道还能掏出刀来,把顾客直接给宰了,强买强卖不成?石原莞尔是聪明人,不会干这种蠢事。”
这番比喻通俗易懂,又带着天津人特有的诙谐。仓库里凝重的气氛终于被打破了一些。秤杆咧了咧嘴,骂了句“他妈的,也是这个理儿”。
安连奎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些,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就连一直紧绷如弓的张先云,肩膀也微微塌下来一点,深深吸了口烟,又长长吐出,看上去比刚才轻松了不少。
许家爵更是直接笑了出来:“对对对!彰哥说得对!小日本鬼子最他妈好面子,这次肯定也一样!”
一支烟很快抽到了尽头。王汉彰将最后的烟蒂扔在脚下干燥的水泥地上,用锃亮的皮鞋底缓缓碾灭,火星彻底消失。他再次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银壳怀表。
表盘上的指针,清晰地指向下午六点三十分。
距离和石原莞尔约定的晚上七点,还剩下最后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是行动开始的倒计时,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众人先后从粮店旁边的小胡同里走了出去,王汉彰最后一个出来。冬日晚间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津门特有的湿冷,穿透衣物,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王汉彰拉低了礼帽的帽檐,竖起西装外套的领子。
王汉彰坐上了一辆由兴业公司弟兄拉着的胶皮车,待他坐稳之后,拉车的弟兄低声说了句:“老板,您坐稳。”随即调转车头,双手握住车把,身子前倾,开始向日租界的方向跑去。
王汉彰坐在微微晃动的车厢里,身体随着车夫的步伐有节奏地起伏。他没有去看怀表,而是将目光投向街道两侧。南市一带依旧热闹,店铺的灯光、小贩的叫卖、行人的喧哗,构成了一幅乱世中畸形的繁华图景。空气中飘荡着各种食物的气味——煎饼果子的面香、熟梨糕的甜腻、羊汤的膻鲜。这一切,都是他熟悉的天津,是他生长、奋斗、并且愿意为之冒险的土地。
然而,随着胶皮车继续向东行驶,穿过法租界与日租界的交界处,景象开始悄然变化。街道变得更加整洁,但行人的神色似乎也多了几分谨慎。日式风格的建筑逐渐增多,招牌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日文。巡逻的警察帽子上那醒目的“白帽”出现了,三三两两的日本侨民穿着和服或洋装走过,说着他同样熟悉的日语。空气中仿佛多了一层无形的压力,一种异国统治下的压抑感。
王汉彰的心跳,在踏入日租界范围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猎人进入猛兽领地时的高度警觉。他身体的每一个感官都自动调到了最敏锐的状态——眼睛观察着街道的布局、岗哨的位置、行人的举止;耳朵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响,从日语对话到皮靴踏地的声音;鼻子甚至能分辨出空气中淡淡的、属于日式饮食的酱汤和清酒气味。
他看上去依旧从容,甚至微微闭目养神,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将眼前所见与秤杆之前汇报的情报一一印证。街道走向、建筑特点、巡逻频率……基本吻合。这让他心中稍定。
拉车的这个弟兄对日租界的道路显也很熟悉,他灵巧地穿街过巷,避开了几处可能有宪兵检查的主要路口。终于,在傍晚六点四十五分,胶皮车稳稳地停在了日租界曙街中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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