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清歌抬起头，目光缓慢而仔细地扫过听雪庐外围那片看似寻常的空地。在她的感知中，那里笼罩着一层由精纯灵力编织而成的无形结界——那是苏婉辞亲手布下的阵法，如一道温柔的屏障，将这片小小的天地与外界彻底隔绝。
旁人从外面看，只见终年不散的云雾缭绕，仙气缥缈，根本窥不见庐内的真实景象，更不会知道此刻里面多了个人。
多出来的这个人，偏偏还是修仙界传闻中凶名赫赫、手段狠戾的魔君。
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金屋藏娇”？纪清歌脑子里莫名冒出这个念头，随即又觉得有些好笑。
若是被清灵宗那些古板的长老，或是修仙界其他自诩正义的人士发现，仙门之首的仙君，竟在自己清修之地藏了个魔道魁首，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指责？讨伐？还是更不堪的猜测？
而苏婉辞……会承认她们之间的关系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纪清歌便自己摇了摇头。以她对苏婉辞的了解——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这人既然敢带她来，敢如此坦然地牵着她的手走过清灵宗的山门，便已说明了态度。
苏婉辞何时在意过旁人的眼光？若真被问起，她大概只会用那双清冷的眸子淡淡扫过去，平静地回一句：“是又如何？”甚至可能连解释都懒得给。
想到这里，纪清歌心底泛起一丝复杂的暖意，夹杂着些许酸涩。
她收回飘远的思绪，目光重新落回眼前这片熟悉的天地。听雪庐，白墙黑瓦，依旧静默地伫立在几株虬结的老梅树下，岁月在墙面上留下斑驳的痕迹，却未曾改变它清雅古朴的骨架。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仿佛带着旧日的温度，与苏婉辞在此共度的无数记忆，如同被触动的琴弦，骤然在她心底轰然回响——
她想起那些阳光慵懒的午后，苏婉辞挽起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腕，耐心地教她辨认各种灵植的习性，两人一起蹲在药圃边，指尖沾满泥土，为哪株幼苗该多浇一点水而轻声争论；
想起那些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黄昏，她们并肩坐在庐前的石阶上，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远山叠嶂被暮色一点点吞没，直到星河低垂，夜露沾衣；
想起无数个静谧的夜晚，窗前灯烛温暖，她们对坐弈棋，苏婉辞执白子，落子时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神，而她则喜欢故意走些险招，惹得对方微微蹙眉，却又无可奈何；
想起月华如水的庭院中，一壶清茶，两只素杯，茶香袅袅间，是低低的交谈，或是长久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无需言语的安然……
那些细碎的、温暖的、嵌在时光里的片段，此刻争先恐后地涌现，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胀的痛楚细细密密地蔓延开来。
明明……明明差一点，她们就能在这里，在所有亲友的见证下，完成那场期待已久的婚仪。
新房是苏婉辞一点一点布置的，窗上贴着她剪的歪歪扭扭却充满心意的“囍”字；连合卺酒都早早备好了，是她买来的、据说埋藏了百年的佳酿……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吉时。
可所有的憧憬与期盼，都被那该死的、突如其来的天道系统悍然打碎。如同一个粗暴的浪头，将她们从原本安稳的世界卷入这片记忆全无、身份对立的陌生海域。
这方曾被她视为“家”的天地，此刻对她而言，变得无比矛盾——每一处角落都残留着她生活过的气息，刻印着她们共同的回忆，熟悉得让她眼眶发热；
可每一处，又都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隔膜，提醒着她，在如今这个被篡改的世界线里，她只是个“闯入者”，一个与这里“无关”的陌生人。
纪清歌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稍稍压下了心头翻江倒海般的情绪。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带来些微刺痛，让她更加清醒。
没关系。她默默对自己说。既然在当下的“故事”里，这里与她“无关”，那她就用自己的方式，重新让这里留下属于纪清歌的痕迹。一点点，一步步，让听雪庐再次变得与她“有关”。
她低下头，视线落在脚边那丛生机勃勃的桔梗花上。深紫近蓝的花朵，花瓣舒展，形态优雅，在带着晨露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像一群沉默而忠诚的精灵，在这片静谧的山庐边，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漫长的等待。
苏婉辞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身后半步远的位置。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凝视着纪清歌略显单薄的背影，看着她专注地、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那些桔梗，目光久久不愿移开。
是……喜欢这些花吗？苏婉辞心中划过一丝猜测。是因为喜欢，却又不好意思采摘？她想起上次在街上，自己想为她披上斗篷，却因那点莫名其妙的羞赧和犹豫，最终没能说出口，反而让自己闹了个大红脸。
或许，这次可以主动一点。
犹豫片刻，苏婉辞终是轻声开口，打破了庭院中的宁静：“魔君若是喜欢，”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软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可以摘下来。”
纪清歌闻声，脊背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缓缓直起身。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平静：“不必了。”
她转过身，目光与苏婉辞相遇，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却也有一丝认真：“这些都是仙君耗费心血栽培的，摘下来，不过几日便凋零了，多可惜。”
她的视线越过苏婉辞的肩头，望向庐外山坡。那里，目光所及之处，竟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紫色海洋——漫山遍野，全是桔梗。它们依着山势起伏，在晨光与薄雾中静静绽放，壮观，又透着一种执拗的孤寂美。
“就让它们一直这样开着，多好。”纪清歌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又像是某种承诺，“开得热闹些，这听雪庐……也就不会显得那么荒凉了。”
荒凉。这个词让苏婉辞心头微微一动。她从未觉得听雪庐荒凉，这里是她习惯的、感到安全的独处之地。但此刻经纪清歌一说，她忽然觉得，这偌大的山庐，除了风声鸟鸣和自己，确实……空寂了些。
纪清歌忽然侧过头，目光重新落回苏婉辞脸上，带着纯粹的好奇：“仙君似乎……格外喜欢桔梗？这其中，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吗？”
为何独独是桔梗？听雪庐外，修仙界常见的奇花异草数不胜数，比桔梗名贵、艳丽、稀有的不知凡几。以苏婉辞的身份地位，若要妆点庭院，什么珍品寻不来？为何偏偏是这看似寻常的、凡俗世界也常见的花朵？
苏婉辞被她问得微微一怔。
缘由？
她的目光与纪清歌探究的视线交汇，那清澈眼底映出自己的身影，竟让她一时语塞，不知从何答起。脑海中快速搜索，却只掠过一片空白。
喜欢桔梗，需要缘由吗？
“嗯？”见她不答，只是望着自己出神，纪清歌自然而然地朝她靠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极近，这一步，使得彼此的呼吸几乎可闻。纪清歌微微偏头，温热的气息似有若无地拂过苏婉辞的耳廓和颊边，眼中好奇更盛，“仙君？”
苏婉辞因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而呼吸微滞，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后撤，却又在瞬间止住。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罢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更亲密的接触都有过了，此刻再为这点距离感到不自在，未免显得矫情又可笑。她们之间，早就不该用寻常的“距离”来衡量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坦诚：“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这是实话。这个问题，她以前独自在听雪庐时，望着这片紫色花海，也曾不经意地想过。为何是桔梗？是因为它的颜色？形态？还是它的名字？她想不出确切的答案。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
觉得听雪庐不该如此空旷寂寥，苍白得只剩下修炼的冷清；
觉得这片土地上，应该生长些什么，增添些颜色与生气；
觉得……若有朝一日，有那么一个人会踏足这里，那人或许……会喜欢这样的景象。
这个念头曾让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她向来不期待访客，甚至抗拒他人的打扰。可心底深处，却仿佛一直在为某个模糊的影子，预留着一片盛开的花海。
而纪清歌，阴差阳错地，成为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她亲自带入这片结界，踏足听雪庐核心之地的人。以往，即便是清灵宗内地位尊崇的长老们，有要事寻她禀报，也都只敢恭恭敬敬地停留在结界之外，扬声请示，从未有人得以涉足此地。
苏婉辞的唇瓣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她抬起眼，看向纪清歌近在咫尺的侧脸。一个冲动的问题几乎要脱口而出——
“你觉得……这里如何？”
“这些花……你喜欢吗？”
可话涌到舌尖，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这样的问话，听起来太过刻意，太过……像是寻求某种认可或讨好。这不像是她会问出的问题。于是，那点细微的声响最终只化为一丝几不可闻的气息，消散在两人之间微妙的静谧里。
就在这时，一阵稍强的山风掠过，卷起漫山遍野的桔梗花浪，深深浅浅的紫色起伏摇曳，沙沙的声响如同低语。风也撩起了纪清歌颊边的碎发，她伸手轻轻拢到耳后，目光却依然落在苏婉辞脸上，看着她欲言又止、眸光微动的模样。
忽然，纪清歌唇角漾开了一个了然又温柔的笑容，那笑容里似乎盛满了阳光，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凉意。
“仙君不说，我也大概能猜到。”她轻声说道，语气笃定，带着某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苏婉辞抬眸，眼中带着疑问：“猜到什么？”
纪清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身，再次面向那片浩瀚的紫色花海。她的背影挺直，声音顺着风，清晰地传到苏婉辞耳中：
“我猜，仙君种下这些桔梗，并非全然无心。”
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感受此刻穿透云层、洒落花间的阳光。
“或许连仙君自己都未曾深究，但这漫山遍野的花，像不像一场无声的等待？”
纪清歌缓缓回过头，目光重新锁定苏婉辞，那双总是含着笑意或狡黠的眼眸，此刻却深邃得如同古井，清晰地映出苏婉辞瞬间怔然的神情。
“等待一个或许会来，或许不会来的人。”
“等待一个，能让这片寂静山庐，变得不一样的人。”
她的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清晰地敲在苏婉辞心上：
“而那个人……”
纪清歌向前迈了一小步，彻底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那点微不足道的距离。她微微仰头，直视着苏婉辞的眼睛，笑容明媚而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事实。
“现在，不就站在仙君面前吗？”
苏婉辞彻底愣住了。
山风依旧在吹，桔梗花浪依旧在起伏，沙沙声不绝于耳。可这一切仿佛都退成了遥远的背景。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纪清歌近在咫尺的脸，和那双仿佛能看透她所有隐秘心思的眼睛。
阳光穿过花枝的缝隙，在纪清歌脸上跳跃着斑驳的光点。那双含笑的眼睛里，没有试探，没有戏谑，只有一种温柔的、近乎抚慰的笃定，和一种……苏婉辞无法形容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才抵达此处的深情。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听雪庐外，漫山遍野沉默盛放了不知多少年的桔梗，在晨光与微风中，似乎终于等到了它们存在意义被点亮的瞬间。
而苏婉辞沉寂了太久的心湖，也被这番话，被这个笑容，投下了一颗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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