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常委会结束后的第三天，一场关于星海新区省级管理权限下放具体实施方案的专题协调会，在省政府一间不起眼的会议室里召开。
与省委那间能容纳数十人、庄严肃穆的椭圆形会议室不同，这里小得多，一张长条桌，十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冀东省的行政地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油墨和茶水混合的味道。
会议由常务副省长李建业主持。
李建业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从会议开始，他的表情就没有变过，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石膏像。他既是常务副省长，也兼任着省发改委的党组书记，身份微妙。
陆远坐在李建业的左手边，面前放着笔记本和一支笔。他的对面，是省发改委、国土厅、环保厅、建设厅等几个核心厅局的一把手。
这些人，无一不是在各自领域浸淫多年的老手。他们端着茶杯，目光平静地看着桌面的文件，仿佛今天只是来参加一次普通的业务协调会。
但陆远能感觉到，那平静的水面下，是早已磨砺得锋利无比的刀刃。
“同志们，今天这个会，是落实省委常委会的决定。”李建业清了清嗓子，声音平直，不带任何感情，“主题只有一个，就是研究讨论如何将部分省级管理权限，平稳、有序、高效地下放到星海市。省委的精神是明确的，既要大胆放权，又要管得到位，确保不出乱子。下面，请各部门谈谈具体意见。钱主任，你们发改委是这次权限调整的重点，你先说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发改委主任钱立群的身上。
钱立群五十岁出头，身材中等，面容儒雅，看上去更像一位大学教授，而非手握全省项目生杀大权的“财神爷”。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对着李建业和陆远分别点了点头，然后才不疾不徐地打开面前的文件夹。
“李省长，陆书记，各位同事。”他的声音温和，条理清晰，“省委常委会的决定，我们省发改委坚决拥护，全力支持。为了支持星海新区的发展，我们愿意拿出最大的诚意，做好权限的交接工作。”
开场白说得滴水不漏，姿态摆得无可挑剔。
陆远握着笔，没有动。他知道，这只是客套，真正的内容在后面。
“但是，”钱立群的话锋果然一转，“权限下放，不是一放了之。它是一个科学、严谨的系统工程。尤其像投资项目的审批权，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慎之又慎。”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轻轻放在桌上。
“根据《冀东省‘十四五’产业发展规划纲要》第三章第二节的规定，全省的重大产业项目布局，必须遵循‘一盘棋’的原则，避免无序竞争和重复建设。省长提议将五十亿以下的项目审批权下放，我们原则上同意。但为了确保星海市的项目选择，符合全省的整体战略布局，我们建议，建立一个‘省级联合评估机制’。”
“联合评估机制？”李建业配合地问了一句。
“是的。”钱立群推了推眼镜，“我的想法是，对于星海市拟批准的总投资十亿元以上的项目，在正式批准前，需要将项目的可行性研究报告、产业协同性分析报告、以及能耗指标评估报告，提交给这个‘联合评估机制’进行前置性审核。审核通过后，星海市再履行后续的审批手续。”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国土厅和环保厅的两位厅长，不约而同地端起了茶杯，动作慢条斯理，像是在品味什么绝世好茶。
陆远的心里，却响起了一声冷笑。
好一个“联合评估机制”。
这等于在审批权的上方，又加了一个“太上皇”。星海市只是从原来的“申请人”，变成了“初审员”，最终的拍板权，还是牢牢地攥在省里这帮人手里。五十亿的授权，被他这么一搞，直接缩水成了十个亿，而且还只是“建议批准权”。
“这个机制的成员，由省发改委牵头，省工信厅、国土厅、环保厅等相关部门的专家组成。我们保证，评估过程绝对专业、高效，不会超过三十个工作日。”钱立群补充道，脸上依旧是那副为大局着想的诚恳表情。
三十个工作日？商机瞬息万变，等他这套流程走完，黄花菜都凉了。
“钱主任的考虑很周全。”国土厅那位身材微胖的张厅长放下了茶杯，慢悠悠地开了口，“土地规划也是一样。新区范围内的规划调整权可以下放，但我们建议，每一次详细规划的修改，都必须与省里的国土空间总体规划进行‘数据对位’和‘红线核验’。这个技术性很强，需要省厅的技术团队来协助完成。”
“协助完成”，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变相审查。
紧接着，环保厅的厅长也发了言，提出新区所有项目的环评，虽然由市里审批，但必须采用省厅制定的“最严格排放标准”，并且，省环保监测总站有权对新区的任何企业，进行“飞行检查”和“一票否决”。
一个接一个的“建议”，一条接一条的“补充”，像一张无形的网，被这些厅长们不疾不徐地编织起来。他们谁都没有反对省委的决定，但他们用最专业的术语和最复杂的流程，将下放的权力重新包裹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官僚主义枷锁。
那份原本金光闪闪的“授权大礼包”，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外面看着漂亮，里面却塞满了石头和沙子的空壳子。
李建业始终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上几个字。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回到了陆远身上。
“陆书记，对于几位厅长的意见，你怎么看？”李建业终于开口问他。
陆远从始至终都在认真地听，飞快地记，笔记本上已经写了满满两页。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初学者面对复杂问题时的“困惑”和“虚心”。
“感谢各位厅长，听完大家的意见，我很受启发，也学到了很多。说实话，以前在市里，我们考虑问题确实比较单一，站位不够高，看得不够远。各位厅长都是从全省一盘棋的高度来考虑问题，这种严谨、审慎的态度，值得我们星海市好好学习。”
他先是一通吹捧，姿态放得极低。
钱立群的嘴角，牵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到底还是嫩了点。在绝对的专业壁垒和盘根错节的官僚体系面前，个人的那点小聪明，根本不值一提。
“只是……”陆远话锋一转，眉头微蹙，像是遇到了一个真正的技术难题，“我有一个小问题想请教一下钱主任。您刚才提到的‘产业协同性分析报告’，这个报告的编制，有没有一个统一的、明确的规范和标准？比如，协同性的量化考核指标是什么？是参考省内产业增加值贡献率，还是与周边地市的产业链耦合度？另外，这个‘联合评估机制’的专家，具体是如何构成的？是随机抽取，还是固定席位？如果项目方对评估结果有异议，申诉的渠道和流程又是怎样的？”
陆远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又快又细，像一排密集的子弹，瞬间打乱了钱立群那从容不迫的节奏。
这些问题，全是实施细则层面的魔鬼。钱立群刚才只搭了一个宏大的框架，根本没来得及，或者说根本没打算去细化这些具体的操作路径。
钱立群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镇定：“陆书记问的这些问题很专业，也很有必要。相关的实施细则，我们发改委的政策法规处，会后会尽快组织研究，拿出一个草案来。”
他轻描淡写地把问题推给了以后。
“原来还没有啊。”陆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然后又转向国土厅的张厅长，“张厅长，您说的‘数据对位’，我们市国土局的系统，和省厅的系统，目前的数据接口标准好像还不统一，这个技术对接，大概需要多长时间？是需要我们市里开发接口去适应省里，还是省里能提供一个标准的接入方案？”
张厅长的胖脸抽动了一下，这个问题同样切中要害。系统对接，说起来容易，真要搞起来，没个一年半载根本完不成。
陆-远就像一个好奇宝宝，挨个把皮球，用一种极其专业、极其无辜的方式，又踢了回去。他没有反驳任何人的提议，他只是在“虚心请教”如何将这些提议落到实处。
会议室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原本是几个厅长联手给陆远上课，现在却变成了陆远一个人，在考问所有厅长的“业务细节”。
李建业的眉毛，第一次挑动了一下。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陆远，这个年轻人，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虚心”。
“好了。”李建业敲了敲桌子，结束了这场没有硝烟的交锋，“今天大家提的意见都很好，说明我们对这项工作是高度负责的。原则上，就按照刚才几位厅长补充的意见，形成一个初步方案。至于陆书记提到的这些技术性细节，请各相关厅局尽快拿出具体办法，一周内，报给协调小组。”
他嘴上说着“原则上”，实际上已经全盘采纳了钱立群等人的方案。
会议结束了。
几位厅长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胜利的轻松。在他们看来，这一局，他们赢了。他们成功地扞卫了部门的权力和利益，将陆远这个“过江龙”，死死地按在了规则的框架里。
钱立群走过陆远身边时，甚至还善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前辈的口吻说道：“陆书记，别急，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新区的发展，我们省里各部门，都会全力支持的。”
陆远站起身，脸上挂着谦和的笑容，与他握了握手：“谢谢钱主任的指点，以后还得多向您学习。”
看着钱立群等人心满意足离去的背影，陆远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化，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好自己的笔记本，走出了会议室。
秘书小王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看到陆远出来，连忙迎了上去：“书记，回星海吗？”
“不回。”陆远脚步没有停，径直朝电梯走去，“去省委，我约了钱部长。”
小王愣住了，钱部长？哪个钱部长？
“组织部的，钱立群部长。”陆远按下了电梯的下行按钮，电梯门缓缓打开，映出他平静无波的面容。
小王彻底懵了。
钱立群不是发改委主任吗？什么时候又成了组织部长了？而且，刚刚在会议室里，两人还针锋相对，怎么一转眼，书记就要去拜访他？
电梯门缓缓合上。
陆远看着镜面里自己的倒影，嘴角终于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我的剧本里，你只是个配角！
反击，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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