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夜晚,来得总是格外干脆利落。最后一抹残阳被地平线吞噬,天地间便迅速被一种近乎墨黑的深蓝笼罩。随即,亿万颗星辰迫不及待地挣脱夜幕的束缚,争先恐后地亮起,密密麻麻,低垂得仿佛随时会坠落,洒下清冷而璀璨的光辉。风是这里永恒的主角,白日里裹挟着灼人的热浪,到了夜晚则变得温顺许多,带着沙砾特有的、微凉的粗糙感,轻轻拂过新建的、还带着泥土湿气的土坯墙,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母亲哼唱的催眠曲。
聚落里很安静。经历了白日的劳作和不久前那场几乎灭顶的灾难,幸存下来的人们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宁。大多数土屋的窗口已经暗下,只有零星几点灯火,或是母亲在哄睡啼哭的婴孩,或是老人就着微光修补着破损的皮囊。整个聚落的中心,那座用洁白石头垒砌的简易祭坛上,那枚名为“琉璃道种”的晶石,正散发着稳定而温润的乳白色光晕。这光不像火焰般跳跃,也不像月光般清寒,它如同活水,缓缓流淌,无声地浸润着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驱散着人们心底残留的恐惧与寒意,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心安。
胡七背靠着一座半塌烽火台仅存的、被风沙侵蚀得坑坑洼洼的土墙,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阴影里。他嘴里叼着一根干枯的、没什么滋味的骆驼刺草根,百无聊赖地咀嚼着,目光懒散地追随着远处那一小队巡逻人员手中提着的简易灯笼——那是用某种变异萤石镶嵌在掏空的兽角里做成的,散发着幽幽的、不稳定的绿光,在浓重的夜色中像几团飘忽的鬼火。
他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沙狐血脉里传承的顽强生命力和对戈壁恶劣环境的适应力,让他远比聚落里那些普通幸存者恢复得更快。断裂的骨头已经接续,深可见骨的伤口也只剩下几道粉嫩的新疤。但身体上的伤痛易愈,心里头那股莫名的、如同野草般疯长的烦躁,却让他坐立难安。
三个月。不过短短三个月的光景。
三个月前,他胡七还是个在各大沙狐部族间厮混、名声不算顶好但绝对够狠、令人忌惮的浪荡子。今天可能跟着这个头狼去劫掠商队,明天或许就为几袋清水和肉干跟另一个部族的人打得头破血流。日子过得朝不保夕,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最大的抱负也不过是下次多抢点好东西,在头狼“血牙”面前多露几次脸,说不定能混个小头目当当。
可现在呢?
现在,他成了这个叫什么“新生聚落”的“防卫队长”。这名头听着挺像回事,实际上每天干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破事:安排人手轮班巡逻那堵矮得能让人一脚跨进来的土墙,检查哪个角落又被风沙掏空需要加固,带着几个半大孩子练习怎么用削尖的木棍吓跑可能溜进来的沙狼,甚至还得操心老李家那只不听话的羊羔是不是又跑丢了,得派人去找回来……这日子,安稳得像一潭死水,波澜不惊,连个能让他痛快拔刀、见点血光的像样对手都没有。浑身的筋骨都像是生了锈,憋屈得厉害。
“啧。”他烦躁地吐掉嘴里嚼得没味的草梗,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斜挎在腰间的弯刀。冰凉的刀鞘触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这柄刀跟着他有些年头了,刀柄上镶嵌的那颗从某个倒霉守夜人小队副官身上扒拉来的、品质低劣的能量晶石,在远处道种光晕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近乎怜悯的光。老伙计,多久没尝过血味了?胡七心里自嘲地想。
他想起前几天,岩心那个以前在守夜人里待过、一板一眼的家伙,居然顶着一双因为连夜布置预警陷阱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脸严肃地来找他商量,说是不是可以试着在聚落外围,找一小块背风、土质稍好的地方,开辟出来种点耐旱的沙薯或者地根之类的作物。
胡七当时差点没把口水直接喷他脸上。
种地?他胡七爷这双握惯了弯刀、抢惯了地盘的手,是用来砍人放血、大块吃肉的,不是他妈用来抡锄头刨土坷垃、伺候那些娇贵秧苗的!沙狐的生存法则里,只有掠夺和交换,什么时候需要自己弯腰流汗去种东西了?
可是,当他看到岩心那双虽然疲惫却异常认真、甚至带着点近乎天真期望的眼睛,再扫过周围那些原本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如今脸上竟奇迹般地微微透出点红晕和生气,正小心翼翼用陶罐收集晨露的村民时……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带着沙狐式粗野和嘲弄的话,就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最后,他只是从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股带着沙尘味的热气,扭过头,含糊地咕哝了一句:“……随你便。”
真他妈是活见鬼了。胡七用力抓了抓自己那头乱得像戈壁滩上风滚草一样的头发,心里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像个沙狐了。沙狐应该像戈壁上的狼,凶狠,狡诈,独来独往或者成群狩猎,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掠夺眼前能看到的一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圈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每天操心着围墙牢不牢、晚上哨位够不够、明天大家吃什么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情!这种被拴住的感觉,让他浑身刺挠,恨不得立刻拔刀砍点什么来发泄。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却节奏稳定的脚步声打断了他越来越危险的思绪。是岩心。他手里还拿着一块硝制过的、边缘毛糙的兽皮,上面用炭笔画着些歪歪扭扭、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和图案——那是他试图解读沈心玥留下的、如今已与琉璃道种融为一体的那份神秘笔记的又一次失败尝试。
岩心走到胡七身边的阴影里,没有废话,直接压低声音说道:“东边三十里,老水井那个方向。下午派出去的巡逻队回来了,在背风的一处岩缝下面,发现了脚印。陌生的,很轻,用的是某种软底靴,踩在沙子上几乎不留痕迹,绝对是老手。不是我们知道的任何沙狐部族常用的靴底纹路,更不是守夜人那种标志性的硬底带钉战靴。”
胡七原本懒散靠在墙上的身体瞬间绷直,像一头假寐的猎豹骤然听到了猎物的声响。他眼中所有的迷茫和烦躁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沙狐捕猎时特有的、锐利如鹰隼般的精光。“哪路神仙?”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戈壁风沙磨砺出的沙哑质感,每一个字都透着警惕。
“判断不出。”岩心摇了摇头,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对方非常小心,几乎抹去了所有明显的痕迹,那半个脚印也是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才偶然发现的。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陌生的探子,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只有风声在耳边呜咽。祭坛上的琉璃道种依旧散发着安定人心的光晕,但这温暖的光芒,此刻却仿佛清晰地照出了潜藏在四周无边黑暗中的、蠢蠢欲动的危机阴影。守夜人上次在这里栽了那么大跟头,折损了三位长老和大量精锐,以他们睚眦必报、崇尚绝对秩序的风格,绝不可能善罢甘休。而沙狐内部,以头狼“血牙”为首的那些贪婪成性、野心勃勃的家伙,更不可能对这块突然被“净化”、蕴含着奇异生机、仿佛能长出粮食的土地视若无睹。过去三个月的平静,现在看来,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各方势力重新评估、暗中布局的虚假安宁。
“妈的,”胡七舔了舔有些干裂起皮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混合着兴奋与凶戾的光芒,“传话下去,今晚开始,明哨暗哨都加双岗,巡逻范围往外再推出五里。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龟孙子,敢把爪子伸到老子地盘上来嗅探!”
岩心点了点头,对于胡七瞬间进入状态的狠辣决断没有丝毫意外。他转身欲走,去安排具体布防,却又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祭坛方向,低声问道:“那……阿月大人那边,要不要禀报一声?”
“她知道。”胡七打断他,用下巴随意地指了指祭坛上那团温暖的光晕。阿月的灵体大部分时间都与琉璃道种相伴相融,她的感知早已超越了常人的范畴,与这片新生土地的生命脉动紧密相连。任何外来的、带着恶意的气息侵入这片土地,恐怕都难以完全逃过她的灵觉。“她没动静,没说话,意思就是让我们自己处理。”
岩心愣了一下,随即了然。这就是阿月守护这片土地的方式。她是最终的壁垒,是定海神针,给予他们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和底气,但她从不会事必躬亲,更不会干涉聚落内部的决策和成长。真正的路,需要生活在这里的人自己走出来,包括面对即将到来的风雨。
不再多言,岩心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土屋的阴影中,去布置今晚的防御。胡七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背影挺拔,却因为连日来的操劳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又将目光转向祭坛上那团温暖、恒定,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光晕,心里头那股野性的躁动和莫名的烦躁,竟奇异地、一点点地平复下来。
也许……这种有地方可以守着,有具体的人需要他这把刀去保护,被人用那种带着依赖和期盼的眼神看着的感觉……并不像他之前想象的那么糟糕,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踏实?
他嗤笑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释然。用力拍了拍沾满沙土的皮裤,他站直了身体,不再犹豫,迈开步子,朝着聚落外围那些灯光照不到的、更深的黑暗处走去。清冷的月光将他的影子在沙地上拉得很长很长,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那影子,不再像过去那样,充满了孤狼般的警惕、漂泊不定与无所依归。月光下,那晃动的、轮廓分明的影子边缘,似乎隐隐约约地,与脚下这片尚显贫瘠却孕育着生机的沙地,连接在了一起,生出一点点……难以言喻的、扎根的味道。
夜还很长,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吹着。但这一次,胡七觉得,脚下这片曾经只意味着生存和掠夺的沙地,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坚实。
(番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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