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是虚无，而是某种更粘稠、更沉重的东西。像是沉在意识的深海底部，连“自我”这个概念都在溶解。
然后，一点光。
起初只是针尖大小，随即缓慢地、不容抗拒地扩散开来，驱散了粘稠的黑暗，将周围的一切浸染成熟悉的、无边无际的、令人心安的——
纯白。
云凌的意识在这片纯白中缓缓凝聚、成形。他“站”了起来——如果这没有实体的状态也能称之为“站立”的话。低头，他看到了自己半透明的、泛着微光的双手，以及身上那套仿佛由光编织而成的、简约的白袍。
又来了。
这片纯白空间。这张漆黑的长桌。这两把相对的椅子。
以及……
“坐。”
温和、醇厚、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云凌抬起头，看向长桌另一端。
艾姆先生坐在那里，姿态依旧优雅从容，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于此处。他面前放着一杯热气氤氲的茶，杯中茶叶沉浮，散发出令人心静的香气。
他手中没有书，只是平静地看着云凌，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丝……无奈。
云凌沉默地走到对面，拉开椅子坐下。椅子没有发出声音，纯白的空间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如果意识体也需要呼吸的话。
“第二次了，云凌。”
艾姆先生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没有喝，只是凝视着杯中旋转的叶片。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那份无奈却愈发明显，像是一幅完美画作上出现的一道无法忽视的微瑕。
云凌没有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承认自己的鲁莽？解释当时的别无选择？还是质问这该死的命运？
艾姆先生似乎看穿了他的沉默，放下茶杯，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正在斟酌措辞的导师，而非那个超然物外的高维观察者。
“第一次，是在乌萨斯雪原。为了救下那个村庄，你选择了直面内卫，最终被吊死在村口的槐树上。那一次，你那位可爱的系统小姐动用了‘涅盘协议’，给了你重来的机会。”
他的目光落在云凌身上，仿佛在审视一件出现了裂痕的珍贵瓷器：
“而这一次……在‘恶魔号’的舰桥。为了守护那个‘系统’，你主动燃烧生命，强行驱动‘天启与裁决’，最终在能量反噬与净化协议的波及下，形神俱灭。”
艾姆先生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却在这片绝对寂静的纯白空间里回荡出悠长的回音。
“你知道吗，‘涅盘协议’并非万能。每一次触发，都需要消耗巨大的‘可能性’，并且……即使成功也会对你的存在本质造成不可逆的磨损。”
他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虚点。一点纯白的光晕在云凌心口位置亮起，随即，光晕中浮现出极其细微的、蛛网般的灰色裂痕。
“看，这里。你的‘存在锚点’，已经出现了裂痕。第一次死亡，裂痕尚浅。而这第二次……”
艾姆先生的指尖轻轻划过那些裂痕，云凌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空洞的钝痛。
“裂痕加深了。这意味着，你的‘可承受死亡次数’……在减少。每一次复活，都会比上一次更加艰难，对你的损耗也会更大。更重要的是，当裂痕达到某个临界点……”
他收回手，目光平静而严肃：
“即使‘涅盘协议’再次触发，你可能也无法完全‘回来’。你会失去更多——记忆、情感、人格的连贯性，甚至……作为‘云凌’这个个体的完整性。”
云凌终于开口，声音在这片空间里显得有些缥缈：
“……所以，你是来警告我的？告诉我别再‘找死’？”
“不。”
艾姆先生摇了摇头，那抹无奈化开，变成一种更深邃的复杂情绪，
“我是来……恭喜你的。”
云凌愣住了。
“恭喜你，第二次，为了守护他人，选择了毫不犹豫地燃烧自己。”
艾姆先生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欣慰的光芒，
“你的信念，比我想象的更加纯粹，也更加……固执。”
他端起茶杯，这次轻轻抿了一口：
“也恭喜你，和蒂莫娜暂时做了个了断 ——虽然是用最惨烈的方式。你让那个AI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一种超越了计算与执念的、属于人的光芒。这对她，对特雷西斯，甚至对未来的伦蒂尼姆……都可能产生我们无法预料的影响。”
艾姆先生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直视着云凌：
“但是，孩子。守护需要智慧，而不仅仅是勇气和牺牲。真正的强者，懂得在必要的时候低头、迂回、甚至暂时退却，只为了在更关键的时机，守护更多。”
他指了指云凌心口那些灰色的裂痕：
“你的命，不止是你自己的。它连接着你身后的整合运动，连接着巴别塔那些信任你的同伴，连接着你怀中那个迷茫的‘系统’，也连接着……无数因你而改变了命运轨迹的人。”
“每死一次，你与他们之间的‘连接’就会脆弱一分。当你最终无法归来，你留下的空白，将由谁来填补？你承诺的守护，又将由谁来践行？”
纯白空间陷入沉寂。
云凌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看着心口那些代表“磨损”的裂痕。他想起了雪原上阿列克谢高呼“我是人民的战士”引爆源石炸弹的身影，想起了塔露拉在白桦林中紧握他手时的颤抖，想起了迩杉珊在他怀中流泪的眼睛……
“我……明白了。”
云凌抬起头，眼神中的迷茫逐渐被一种更加沉静、更加坚韧的东西取代，
“我不会再轻易‘找死’。但……”
他顿了顿，声音坚定起来：
“如果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如果迩珊、如果塔露拉、如果任何我在乎的人面临绝境……我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艾姆先生静静地看着他，良久，缓缓点头。
“那就够了。”
他站起身，纯白的空间开始泛起柔和的涟漪，
“记住这份觉悟。也记住你身上的裂痕。”
“回归的‘通道’即将打开。这一次，你的身体损伤会更重，恢复期会更长，白发……恐怕也无法逆转了。但你的灵魂，因为这次燃烧，似乎也淬炼得更加……”
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最终微微一笑：
“更加‘明亮’了。”
艾姆先生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纯白空间逐渐褪色。
“最后，给你一个提示吧。”
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缥缈而清晰，
“小心‘磨损’。不仅仅是死亡的磨损，还有……时间的磨损，信念的磨损，人心的磨损。”
“伦蒂尼姆，将是你面临的，最大的一场‘磨损’考验。”
“活下去，云凌。用更聪明的方式，活下去。”
话音落下，纯白彻底消散。
冰冷的、尖锐的、混杂着消毒水气味和源石技艺微光的触感，如同潮水般将云凌的意识淹没。
剧痛从每一寸骨骼、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细胞深处传来。
但他能感觉到——心跳。微弱的、却顽强的心跳。
以及，紧紧握着他一只手的，温暖的、颤抖的触感。
他回来了。
带着一身的伤，一头的白发，和心口那道唯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灰色的裂痕。
第二次死亡，结束。
而属于云凌的、更加艰难却也更加坚定的道路，还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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