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地球联邦血火时代末期,星团纪元5年
地点:木星卫星——欧罗巴(木卫二),冰下城“新曙光”第七区
欧罗巴的冰壳之下,并非黑暗与死寂。
“新曙光”城如同一颗被巨手强行嵌入冰层深处的、病态发光的珍珠。
高达数千米的人造穹顶笼罩着整个生态圈,模拟着地球的蓝天白云——但那蓝色总带着一丝塑料般的虚假质感,云朵的移动轨迹也过于规律。
穹顶之下,是层层叠叠、如同蜂巢般密集的金属建筑,交通管道如同血管神经般交错,飞行器拖着各色光尾在规划好的航道中无声穿梭。
霓虹是这里的主宰。巨大的全息广告牌投射着诱人的度假星球影像、最新型的神经接入娱乐设备、号称能“完美模拟任何情感体验”的虚拟伴侣服务……斑斓的光芒永不熄灭,将钢铁与玻璃的丛林染上迷幻的色彩,也掩盖了角落里的污垢与阴影。
第七区,更是霓虹森林中最浑浊的一片水域。这里靠近城市边缘的废弃工业管道区,廉价的租赁公寓楼挤在一起,空气循环系统似乎也在这里打了折扣,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机油、廉价合成香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化学物质的气味。
武相靠在一栋公寓楼锈蚀的外置消防梯阴影里,身上的深蓝色联邦特警突击护甲与周围斑驳的环境格格不入。
护甲表面流动着低调的光学迷彩,让他几乎与背后的锈铁融为一体。头盔的显示镜 上,绿色的数据流无声滚动,标注着街对面那家招牌闪烁不定、名为“极乐深渊”的地下酒吧的每一个出入口、通风管道、以及可能的武装人员分布。
“老武,看到‘送货人’了吗?”
耳麦里传来搭档徐峰的声音,带着一点刻意压低的兴奋。徐峰蹲在对面楼顶的狙击位,披着伪装网,手中的高斯狙击步枪枪口微微调整,覆盖着酒吧正门。
“没有。但‘气味’越来越浓了。”
武相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扫过几个在酒吧门口徘徊、眼神飘忽、脖子上隐约可见非法神经接口灼痕的年轻人,
“‘蓝泪’的成瘾者。纯度不低,能让他们在这种治安巡逻密度下还出来晃,说明货源很稳。”
“蓝泪”——一种在欧罗巴冰下城悄然蔓延的新型合成致幻剂。它最初被包装成“无害的情绪增强剂”或“灵感激剂”,通过黑市神经接入端口或皮下注射传播。
成瘾性极强,且会不可逆地损伤使用者的前额叶皮层,最终导致情感淡漠、认知障碍和暴力倾向。
更可怕的是,联邦禁毒署的初步分析表明,“蓝泪”的配方似乎借鉴了某些被严禁的、用于制造“战争狂化士兵”的旧时代军方技术。
武相和徐峰的小队追查这条线已经三个月了。从最初几个因“蓝泪”过量而脑死亡的街头艺术家案,到后来牵扯出的地下走私网络,线索最终指向了第七区这个鱼龙混杂的“极乐深渊”。
情报显示,今晚会有一批“新货”在这里交割,而幕后的大人物,“药剂师”,很可能亲自露面。
“各小组注意,‘信鸽’确认目标已进入巢穴。”
频道里响起队长冷静的声音,
“重复,‘药剂师’已确认进入‘极乐深渊’。行动按原计划,A组正面突击,b组控制后巷及通风系统,c组(武相和徐峰)负责高点监视及关键目标拦截。记住,要活的,尤其是‘药剂师’,我们需要他脑子里的配方和上线名单。”
“明白。”
武相低声回应。他活动了一下手指,感受着装,护甲动力关节传来的细微反馈。突击步枪的枪托稳稳抵在肩窝,保险已经打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霓虹灯光流淌,街道上的人群似乎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毫无察觉,依旧沉浸在虚假的欢愉或麻木的绝望中。
突然,武相的头盔显示镜边缘,一个红色标记亮起——那是安装在酒吧隐秘角落的微型探测器传回的信号。
酒吧后巷的货运通道,一扇伪装成墙壁的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几个穿着不起眼工装、但行动间透出训练有素痕迹的人影,护着一个穿着考究的深灰色长风衣、提着一个银色手提箱的中年男人,快速闪出。
“目标出现!后巷!‘药剂师’确认,手提银色箱子!”
武相立刻通报。
“收到!c组,盯死他!A组,行动!”
队长下令。
轰!
酒吧正门方向传来爆炸声和激烈的交火声!A组动用了震撼弹和破门锤,瞬间突入!尖叫声、警报声、武器射击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第七区病态的宁静。
后巷的“药剂师”一行人明显被惊动了。他们毫不犹豫,转身就向巷子深处更复杂的管道区逃窜!
“想跑?”
徐峰在频道里冷哼一声,
“老武,我封锁路口,你追!”
噗!噗!噗!
徐峰的高斯步枪发出沉闷的、仿佛空气被撕裂的声响。跑在最前面的两个保镖应声倒地,腿部被特制的非致命磁性弹丸击中,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
“药剂师”身边剩下的保镖立刻将他围在中间,一边向徐峰的大致方向盲目射击(子弹打在厚重的管道上溅起火星),一边拖着“药剂师”躲进一堆废弃的冷凝器机组后面。
“武相!他们躲进死胡同了!小心,还有至少三个武装人员!”
徐峰快速报告。
“收到。”
武相从消防梯上一跃而下,落地时装甲的缓冲系统吸收了大部分冲击力。他如同一道蓝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切入后巷。
巷子里光线昏暗,只有远处霓虹的余光和高处破损的照明灯管投下惨白的光斑。废弃的工业设备投下扭曲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冷凝液的味道。
武相贴着墙壁快速移动,战术目镜的热成像和动态捕捉功能将黑暗中的一切都清晰地勾勒出来。他能看到冷凝器机组后面那几个挤在一起的热源,能看到“药剂师”死死抱着手提箱的轮廓。
还有……机组侧面阴影里,那个悄悄探出枪口,指向自己刚才出现位置的第四个热源。
埋伏。
武相脚步不停,就在对方扣动扳机的瞬间,他猛地侧身蹬踏墙壁,动力装甲爆发出强劲的推力,让他整个人横移出去!
哒哒哒!
一串子弹擦着他的装甲掠过,打在墙壁上溅起碎石!
武相在横移中举枪,扣动扳机!
砰!砰!
两声精准的点射。阴影中的枪手闷哼一声倒地。武相落地翻滚,起身,枪口已经指向机组方向。
“放下武器!联邦特警!”
他的声音通过装甲的外部扬声器传出,冰冷而威严。
机组后面沉默了几秒,然后,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神经质的颤抖: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炸了它!这里面是‘蓝泪’原液和高能催化剂!足够把半个街区都送上天!”
是“药剂师”。他显然吓坏了,但疯狂的念头占据了上风。
武相的战术目镜快速扫描那个手提箱——结构分析显示,对方没有说谎。那个箱子确实是一个简易的爆炸装置。
“冷静。”
武相的声音依旧平稳,
“把箱子放下,慢慢走出来。你还有机会。”
“机会?哈哈哈……”
‘药剂师’狂笑起来,
“落到联邦手里,我还有机会?你知道我卖了多少‘蓝泪’吗?你知道那些用了‘蓝泪’的人都变成什么样了吗?我完了!你们都别想好过!”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毁灭欲。武相能看到,他的手已经放在了箱子的某个隐蔽按钮上。
僵持。
耳机里传来队长的声音:
“武相,谈判专家正在路上,尽量稳住他!”
但武相知道,等谈判专家来,恐怕来不及了。‘药剂师’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引爆。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环境。冷凝器机组……后方是厚厚的金属墙壁,侧面是堆叠的管道……如果爆炸,冲击波和致命的化学烟雾会沿着管道和巷子扩散,附近几栋公寓楼里的居民……
不能赌。
武相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药剂师’,”
他忽然开口,语气不再那么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理解?
“我知道‘蓝泪’的配方来源。‘塔洛斯-III’项目的残存数据,对吧?军方失控的狂化剂研究。”
机组后面,‘药剂师’的狂笑戛然而止,似乎愣了一下。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的小队,三年前参与过清理‘塔洛斯-III’的一个废弃实验室。”
武相缓缓说道,同时身体极其缓慢地、以不易察觉的角度调整着,
“我见过那些实验体的报告……生不如死。你把那种东西,做成毒品卖给别人?”
“那是艺术!是进化!”
“药剂师”像是被戳中了某种扭曲的骄傲,声音又激动起来,
“我改良了它!我让它更……美妙!更强大!那些凡人根本不懂!”
“不,你只是在制造更多的地狱。”
武相一边说,一边计算着距离、角度、以及自己装甲的瞬间爆发速度和防护极限。
“你手上的箱子,和你脑子里的配方,都是地狱的钥匙。但钥匙,不该掌握在疯子手里。”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武相动了!
不是向前冲,而是猛地向侧面一跃,同时,左手手臂上装备的非致命性音波发射器对准机组方向,全力激发!
嗡——!!!
一种人耳几乎无法捕捉、但足以让大脑产生剧烈眩晕和恶心的超低频音波爆发开来!
机组后面的保镖和‘药剂师’猝不及防,同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动作僵直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武相在侧跃中,右手闪电般拔出了腰间的电击刺棍,精准地朝着‘药剂师’握着手提箱按钮的手臂掷去!
刺棍在空中划过一道蓝白色的电弧轨迹!
啪滋——!
“啊!!”
‘药剂师’惨叫一声,手臂被高压电流击中,瞬间麻痹失控!手提箱脱手飞出!
武相落地,没有丝毫停顿,如同猎豹般扑向那个在空中翻滚的银色手提箱!
一个回过神来的保镖试图开枪,子弹打在武相扑出的轨迹上,却只击中了残影!
武相在空中接住了箱子,同时身体蜷缩,将箱子护在装甲最厚实的胸腹位置,背部硬抗了另一发擦过的子弹!火星四溅!
轰隆!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滑出去几米,撞在一堆管道上才停下。但手中的箱子,被他死死护住,毫发无损。
“目标控制!爆炸物已安全!”
武相在频道中快速报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
几乎同时,徐峰的子弹精准地撂倒了最后两个试图反抗的保镖。A组和b组的队员也迅速从前后包抄过来,控制了现场。
“干得漂亮,老武!”
徐峰从狙击位滑降下来,跑到武相身边,看着他背上装甲的擦痕,咧嘴一笑,
“又玩心跳?”
武相慢慢坐起身,将那个危险的银色手提箱交给赶来的拆弹专家。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的脸。他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装甲的恒温系统很完善。
“差点就真‘心跳停止’了。”
武相看着被特警按在地上、仍在神经质抽搐和咒骂的‘药剂师’,目光冰冷,
“为这种东西卖命……真是可悲。”
队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辛苦了。又一批‘蓝泪’被截住,可能能少几个家破人亡的悲剧。”
武相点点头,看向巷子深处。远处,公寓楼的一些窗户后,隐约有居民惊恐或好奇的脸庞。更远处,穹顶模拟的虚假星光,和永不熄灭的霓虹光芒交织在一起。
“队长,”
武相忽然低声问,
“我们这样……一次次地抓,一次次地缴,到底能清除多少阴影?这冰壳下面的光,有多少是真正干净的?”
队长沉默了一下,看着这个他手下最优秀、却也总是思考最多的战士,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武相。但我知道,如果我们不抓,不清缴,这阴影会吞噬更多的光,会让更多的人,连看到虚假星光的资格都没有。”
他顿了顿,声音坚定起来:
“哪怕只是让这片霓虹,暂时干净一点点,让一些人,能多活一天像人的日子……我们的工作,就有意义。”
武相看着队长,又看了看手中刚刚卸下的、还带着硝烟味的突击步枪,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明白了。”
他重新戴上头盔,战术目镜亮起,数据流重新开始流淌。巷子里的骚动逐渐平息,警笛声由远及近。
新的一天,新的阴影,新的战斗。
在欧罗巴冰壳之下这片被霓虹笼罩的钢铁丛林中,守护“新曙光”之名的战斗,永远不会真正结束。而像武相这样的特警,便是行走在光与暗边缘,用自己的方式,试图为这座冰冷的城市,保留最后一丝温度与秩序的……微光。
…………
行动结束后的第四十八小时,完成了所有报告、证据移交和强制心理疏导(尽管武相觉得没什么必要)后,他和徐峰终于迎来了一个短暂的休整窗口。
两人没有选择特警队宿舍食堂那千篇一律的高能营养餐,而是换了便装,溜达到了第七区边缘一个不那么起眼,却以“地道川味”在底层工人口中小有名气的小餐馆。
餐馆门脸狭窄,招牌上的霓虹灯管坏了几根,“老陈家常菜”几个字缺胳膊少腿。但掀开厚重的、用来隔绝外部嘈杂和不良空气的塑胶门帘,一股混合着辣椒、花椒、油脂和人间烟火气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店里不大,摆了七八张油腻却擦得发亮的方桌,此刻坐满了刚下工的矿工、维修技师和穿着廉价西装的小职员。嘈杂的谈笑声、碰杯声、后厨猛火颠勺的铿锵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武相和徐峰在角落找到一张空桌。徐峰熟门熟路地点了水煮鱼、辣子鸡、麻婆豆腐,外加两瓶冰镇的本地合成啤酒。
“妈的,总算活过来了。”
徐峰灌了一大口啤酒,满足地哈了口气,咂咂嘴,
“在狙击点趴了十几个小时,吃能量棒吃得老子嘴里都快淡出鸟了。”
武相笑了笑,也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连日行动积累的疲惫和神经紧绷感。
他环视着周围喧闹的人群,那些因辛勤劳作而粗糙却真实的面孔,那些简单的快乐和烦恼……这一切,才是他们穿着那身厚重装甲、在阴暗角落里与疯狂和罪恶搏杀时,真正想要守护的东西。
“对了,”
徐峰放下酒瓶,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得意、炫耀和藏不住的温柔的神情,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保护得很好的折叠式电子相框,
“给你看看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在桌面上展开相框。柔和的背光亮起,显露出一张温馨的全家福。
背景是某个穹顶公园的仿生草坪和人工湖,阳光(模拟的)明媚。徐峰穿着常服,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手搂着一个温婉秀丽、有着东方古典美的女子,另一只手托着一个大约三四岁、扎着羊角辫、正对着镜头做鬼脸的小女孩。
小女孩的眼睛像极了徐峰,亮晶晶的,充满灵动。
“我老婆,林薇。我闺女,小雨点。”
徐峰指着照片,语气里的骄傲几乎要溢出来,
“上个月刚照的。怎么样?漂亮吧?”
武相看着照片,看着好友脸上那毫无阴霾的幸福笑容,看着那对母女眼中全然的信任与依赖,心中某个坚硬的地方,悄悄软化了一角。他点点头,由衷地说:
“很漂亮。嫂子气质真好,小雨点很可爱。你小子,真有福气。”
“那是!”
徐峰嘿嘿一笑,小心地收好相框,又宝贝似的揣回怀里,
“等这次任务间隙长一点,我申请个探亲假,带她们去火星轨道度个假,那边新建的穹顶花园听说不错……”
他絮絮叨叨地规划着未来,眼睛里闪着光。
武相安静地听着,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他注意到,照片里的徐峰,面容清晰,笑容灿烂。
但按照特警,尤其是他们这种经常执行高危涉密任务的一线行动人员的保密条例,直系亲属的影像资料是需要严格控制的,公开场合的照片,本人的面部通常需要做模糊处理……
似乎是察觉到了武相的沉默和目光,徐峰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他挠了挠头,声音压低了些:
“老武,其实……按照规定,我这种全家福,我自己脸上,也是要打码的。”
武相看向他。
徐峰拿起酒瓶,摩挲着冰冷的瓶身,目光有些悠远:
“上次回去,小雨点拿着幼儿园画的全家福给我看,指着画上那个脸上被她用蜡笔涂成一团模糊的小人问:‘爸爸,为什么别的小朋友画爸爸都有眼睛鼻子,你的脸是糊糊呀?’”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
“我当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只能说,爸爸的工作需要保密,要当‘神秘超人’。”
“后来,还是林薇帮我解了围,她跟小雨点说,因为爸爸在保护很多很多像小雨点一样的小朋友,不能让坏人看到爸爸的样子,所以才要‘隐身’。”
徐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点无奈,更多的是坦然,
“那次之后,我就想通了。打码就打码吧。至少,她们能安全地、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下,笑得那么开心。”
他抬起头,看着武相,眼神清澈而坚定:
“我不后悔,老武。一点不后悔。穿上这身衣服那天起,我就知道会这样。能守住这份‘糊糊脸’背后的平安,值。”
武相沉默地举起酒瓶,徐峰会意,两人轻轻碰了一下。
冰凉的酒液入喉,带着微微的苦涩,随即回甘。
“是啊,值。”
武相低声说,目光扫过餐馆里喧嚣的人群,扫过窗外流淌的、虚假却让无数人赖以生存的霓虹光芒。
他知道,自己和徐峰,还有无数像他们一样的人,或许永远无法在家人最珍贵的影像中留下清晰的面容。他们的功勋可能永远不为人知,他们的名字或许只存在于加密的档案里,他们的脸庞在需要的时候,只能被打上冰冷的马赛克。
他们是藏身于光明之下的影子,是城市脉动中无声的守护者。
但正如徐峰所说,能换来家人、换来这餐馆里每一张平凡笑脸的安宁,能在这片冰冷的冰壳之下,为更多的人守住一份有温度的生活……
一切牺牲与隐匿,便都有了意义。
“来,吃菜!”
徐峰很快又恢复了那副乐天派的样子,夹起一大块水煮鱼片放到武相碗里,
“别光顾着感慨了!这鱼片嫩得很!快尝尝!”
武相失笑,拿起筷子:
“好。”
辛辣鲜香的滋味在口中炸开,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小小的餐馆里,人声鼎沸,暖意融融。
而在餐馆之外,欧罗巴巨大的冰壳永恒地沉默着,其下,人类的都市依然在霓虹与阴影中顽强地呼吸、生长。而守护这份“生长”的代价,或许就藏在这一张张被打上马赛克的脸庞之后,藏在这顿简单而温暖的聚餐之中,藏在每一个默默举起又放下的酒杯里。
无声,却重如千钧。
…………
那是一次看似“常规”的缉毒清剿任务,目标直指第七区深处一个由本地黑帮与外来走私集团共同控制的、规模庞大的地下“蓝泪”加工厂。情报显示,这里不仅是生产中枢,更囤积着数量惊人的成品和关键原材料。
武相和徐峰所在的突击队,负责从工厂一处废弃通风管道的薄弱点进行突入,直捣核心控制室和主原料仓库。行动前,情报评估显示敌方武装力量以黑帮打手和少量雇佣兵为主,威胁等级“可控”。
然而,他们踏入的,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充满疯狂与恶意的地狱。
工厂内部并非简单的生产线,而是被改造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死亡迷宫。墙壁被加厚,通道被故意设计得狭窄而曲折,布满了各种阴险的触发式陷阱——从简单却致命的绊雷、毒刺,到利用废弃化学管道改装的、能喷出剧毒或强腐蚀性液体的喷射口。
更可怕的是敌人。他们并非情报中的乌合之众,而是一群被高纯度“蓝泪”长期侵蚀、早已丧失理智、只剩下对“药剂师”扭曲崇拜和毁灭本能的“信徒”。
他们不惧死亡,甚至渴望死亡,将自杀式攻击视为“升华”。他们身上绑着炸药,手持改装的、威力巨大的简陋喷火器或射钉枪,从阴影中、从管道上方、甚至从灌满化学废料的池子里疯狂涌出。
战斗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控制。
“左翼!喷火器!”
徐峰的吼声在加密频道里响起,伴随着高斯步枪沉闷的咆哮和敌人被磁性弹丸撕裂的惨叫。
武相一个侧滚避开一道炽热的火舌,反手一枪击毙了那个狂笑着冲过来的“信徒”,但更多的敌人从四面八方扑来。空气里弥漫着硝烟、血腥、化学品的刺鼻气味和“蓝泪”那种特有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
“c区通道清理!向主仓库推进!”
队长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激烈的交火声。
武相和徐峰互相掩护,沿着预定路线艰难地向前推进。他们的装甲上沾满了粘稠的、不知是血还是化学品的污渍,面罩的显示屏不断闪烁着受到多种有害物质污染的警告。
就在他们即将突破最后一道防线,抵达主原料仓库的厚重防爆门前时,异变陡生!
防爆门旁边的墙壁突然向内爆开!不是爆炸,而是某种强酸溶解的效果!大块大块的金属和混凝土向内塌陷,露出后面一个隐藏的、灌满了墨绿色、不断冒着气泡的未知化学液体的巨大储罐!而储罐的侧面,布满了脆弱的玻璃观察窗和连接管道。
更糟糕的是,爆炸(或者说溶解)的冲击,触发了附近更多隐藏的陷阱!数条高压管道破裂,混合着强腐蚀性液体和有毒气体的喷流如同死神的触手般横扫通道!
“后退!找掩体!”
武相厉声喊道,同时将身边一个有些愣神的年轻队员猛地拽向一个坚固的金属反应釜后面。
徐峰的反应同样迅捷,他一个鱼跃,扑向另一侧一堆厚重的货箱。
但就在徐峰跃起的瞬间,那个墨绿色储罐最脆弱的一扇观察窗,在连续的外部冲击和内部压力作用下,终于不堪重负——
砰!!!
不是巨大的爆炸,而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什么东西被强行撕开的闷响。
观察窗彻底碎裂!
墨绿色的、粘稠如浆的化学液体,混合着储罐内可能正在进行的某种高危反应产生的、温度极高的蒸汽和未知副产物,如同决堤的熔岩般,朝着徐峰扑倒的方向,狂暴地喷涌而出!
“徐峰!!!”
武相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看到徐峰试图在空中调整姿态,看到那致命的墨绿色洪流瞬间吞噬了徐峰大半个身体,看到徐峰的装甲在接触到液体的瞬间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并迅速变色、溶解!
“呃啊——!!!”
即使隔着面罩和加密频道,那一声短暂而极致的痛苦闷哼,依旧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武相的心上。
墨绿色的洪流冲刷而过,在金属地板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冒着白烟的腐蚀痕迹。
洪流退去。
武相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眼前的景象,让身经百战、早已习惯生死的武相,也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和眩晕。
徐峰躺在腐蚀痕迹的边缘,他扑倒时用来缓冲的货箱早已被溶穿大半。他身上那套性能卓越的特警突击装甲,此刻正面如同被最残忍的巨兽啃噬过一般,大面积消失、变形、粘连。
装甲被溶穿的地方,下面的作战服和躯体暴露出来,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混合了焦黑、猩红与墨绿色的、血肉模糊的惨状。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骼。
徐峰的面罩也碎了半边,露出的半张脸上沾满了粘稠的液体和血污,眼睛紧闭,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溢出更多的血沫。
“医疗兵!医疗兵!!!”
武相嘶吼着,跪倒在徐峰身边,手指颤抖着,却不敢轻易触碰那些可怕的伤口。他迅速从自己的急救包中抽出战场强效止血泡沫和生物密封膜,试图封住那些最致命的、正在汩汩冒血的伤口。
徐峰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涣散的目光似乎聚焦了一下,看清了是武相。他的嘴唇又动了动。
武相将耳朵贴近。
“……照……照片……”
徐峰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个字都浸透了血沫,
“……口袋……帮我……给……薇薇……小雨点……”
他的眼神开始迅速失去光彩,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最终,彻底归于平静。只有那只没有被完全腐蚀、还紧紧握着高斯步枪的手,依旧僵硬地维持着战斗的姿态。
武相的动作僵住了。止血泡沫喷了一半,凝固在空中。
他缓缓地、颤抖着伸出手,探向徐峰胸前那个装甲内侧的贴身口袋——那个他放全家福电子相框的地方。口袋所在的装甲部位,幸运地没有被完全溶解,但也被高温和腐蚀液弄得变形。
武相小心翼翼地撬开变形的装甲碎片,手指触碰到一个边缘被烧得卷曲、屏幕已经碎裂、却奇迹般还保留着一丝微弱背光的电子相框。
相框里,那张温馨的全家福,徐峰笑容灿烂的脸庞,林薇温婉的眉眼,小雨点可爱的鬼脸……此刻,却被溅上的血污和绿色的化学残液,蒙上了一层残酷的阴影。
武相死死攥住那个破损的相框,攥得指关节发白。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徐峰尚且完好的肩甲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围,枪声、爆炸声、嘶吼声仍在继续,地狱仍在狂欢。
但对他而言,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
只剩下手中这个染血的、破碎的相框,和眼前这具再也无法站起来、再也无法炫耀妻女、再也无法一起喝酒吃水煮鱼的、血肉模糊的冰冷躯体。
那句“我不后悔”的坦然笑容,犹在耳边。
而此刻,承诺守护的“糊糊脸”背后的平安,却要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由守护者本人,用生命和无法辨认的残躯来支付。
武相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痛苦、悲伤、茫然,在极致的压缩后,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封的平静。
他轻轻地将那个破损的相框,放进自己装甲最内侧、最安全的口袋,贴紧胸口。
然后,他拿起徐峰遗落在一旁、尚未被完全腐蚀的高斯步枪,检查弹药,站起身。
面罩之下,他的脸如同岩石般坚硬。
他看向防爆门的方向,看向那些仍在负隅顽抗、发出疯狂嚎叫的“信徒”和黑帮分子。
没有怒吼,没有咆哮。
只有一种比脚下冰冷钢铁更加森寒的决意,在他周身弥漫开来。
他迈开脚步,端着枪,向着敌人最密集的方向,沉默地、坚定地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凝聚的血与泪之上。
这一次,他要为战友,讨回那份被血污和化学毒液玷污的、关于“平安”的承诺。
即使前方,是更深的地狱。
…………
“雪崩”行动,最终被定义为“成功”。
极端组织的核心成员被击毙或捕获,那件足以毁灭“新曙光”城的生化武器被成功拆解、无害化处理。参与行动的特警队员,用鲜血和生命阻止了一场潜在的浩劫。
阵亡名单上,有七个名字。
徐峰的名字,排在第三个。
他的葬礼,在一个阴沉的、模拟降雨的“天气日”,于欧罗巴冰下城专用的、专门安葬因公殉职的军警人员的“静默陵园”举行。
陵园位于城市最边缘的人造岩层深处,远离喧嚣的霓虹,只有冰冷的、永不熄灭的白色长明灯,和排列整齐、样式统一的灰白色墓碑。气氛肃穆而压抑。
出席葬礼的人不多。除了特警队的战友、上级领导,就只有徐峰的遗孀林薇,和那个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被这沉重气氛吓得不敢哭出声的小雨点。
林薇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脸色苍白如纸,眼睛红肿得厉害,身体一直在轻微地颤抖。她死死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崩溃。但当她看到那方小小的、光洁的灰白色墓碑时,泪水还是如同决堤般涌出。
小雨点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怯生生地指着墓碑,仰头问妈妈:
“妈妈……爸爸……是睡在这里面了吗?这里……好冷……”
孩子稚嫩的话语,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林薇猛地蹲下身,紧紧抱住女儿,将脸埋在女儿幼小的肩膀上,发出一声被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悲鸣。
武相站在战友队列中,身穿笔挺的深蓝色礼服,胸前别着白色的哀悼花。他面无表情,如同一尊石雕,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徐峰的墓碑。
墓碑上,没有照片,没有生卒年月,甚至……没有名字。
只有一行冰冷的、由联邦标准字体镌刻的编号:
E-7734-209-KIA
(欧罗巴驻防-第7734号行动-星团纪元5年-阵亡)
以及下方一行小字:
“为人类延续与文明秩序献身”
这就是徐峰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的、全部的痕迹。一个冰冷的编号,一句空洞的标语。
他灿烂的笑容,他对妻女的爱,他在餐馆里炫耀全家福时的得意,他坦然接受“糊糊脸”时的坚定……所有鲜活的、属于“徐峰”这个人的一切,都被这方没有名字的墓碑,无声地吞噬、抹去。
保密原则。为了家人的安全,为了可能存在的后续报复,也为了……某些更复杂的、武相此刻还无法完全理解的“大局”。
葬礼在沉重而简短的仪式中结束。队长代表队伍,向林薇递上了一个封装严密的黑色盒子,里面是徐峰的“遗物”——一些经过严格审查、不含任何敏感信息的个人物品,以及那枚代表他牺牲的、同样没有任何名字的“英勇勋章”。
林薇颤抖着手接过,抱在怀里,如同抱着最后的慰藉,也像抱着更深的绝望。
人群开始散去。武相没有动,他依旧站在那里,看着林薇抱着懵懂的小雨点,一步一踉跄地离开陵园,背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那惨白的长明灯光吞噬。
队长走到他身边,沉默了片刻,低声道:
“走吧,武相。还有报告要写,还有……后续的一些事情要处理。”
武相缓缓转过头,看着队长疲惫而沉重的脸,声音沙哑地问:
“后续?什么后续?”
队长张了张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先回队里再说。”
---
回到特警队总部,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队长将武相叫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开启了防窃听屏蔽。
“关于这次行动缴获的‘蓝泪’及相关涉案人员的处理……”
队长揉了揉太阳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愤怒与深深无力的神情,
“上面有新的指示。”
“什么指示?”
武相的心沉了下去。
“所有与此次行动缴获的‘蓝泪’有关的、被捕的吸毒者档案……全部封存。”
队长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蓝泪’的样本和配方研究资料,转入‘非优先’项目。与此案相关的部分非核心涉案人员……可能会被从轻处理,甚至……不予起诉。”
武相的瞳孔骤然收缩:
“为什么?!那些人渣!那些害死徐峰的‘信徒’!那些靠‘蓝泪’吸血的杂碎!封存档案?从轻处理?!”
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怒火。
“因为……”
队长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讥诮,
“我们尊敬的联邦资源管理部副部长阁下,他的独生子……嗯,那位有名的‘社交名流’,被证实是‘蓝泪’的长期使用者,而且,据说在这次被我们打掉的网络里,消费额度还不小。”
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武相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冻结了。他呆呆地看着队长,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在之前的爆炸中受到了永久性损伤。
“部……部长……的儿子?”
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所以……为了给他宝贝儿子洗白记录,为了不让副部长阁下的政治生涯出现污点……徐峰他们就白死了?!那些被‘蓝泪’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就白受苦了?!我们流的血……就他妈是为了给一群官僚的纨绔子弟擦屁股?!”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武相!注意你的言辞!”
队长厉声喝道,但眼神里却没有多少真正的责备,只有深不见底的悲哀和无奈,
“这是命令!来自最高层的‘建议’!我们只是执行者!”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永恒不变的、虚假的都市光影,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有些人的命,比另一些人的命……更‘值钱’。有些人的错误,可以被轻轻抹去,而另一些人的牺牲,却连名字都不配留下。”
队长转过身,看着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的武相,声音疲惫到了极点:
“接受现实吧,武相。至少……我们还活着。至少,我们阻止了那件武器。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
武相没有回答。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沾着洗刷不掉的血迹和化学污渍的手掌。
徐峰最后那句“帮我……给薇薇……小雨点……”的微弱嘱托,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林薇抱着小雨点痛哭的背影,那方没有名字的冰冷墓碑,队长口中那个轻描淡写的“副部长公子”……
这些画面和声音,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的大脑,他的心脏,他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一切。
为了什么?
他们穿上这身沉重的装甲,在黑暗与污秽中搏杀,忍受与家人的分离,背负着“马赛克脸”的无奈,甚至付出生命……
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守护那些在霓虹下醉生梦死的普通人?为了维持这座冰冷城市虚假的秩序?还是……为了给某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的肮脏勾当,提供一块遮羞布?
信仰的基石,在无声的墓碑和龌龊的现实面前,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狰狞的裂痕。
那天之后,武相变了。
他依旧执行任务,依旧精准、冷静、高效。但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睛里,少了一种光,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冰封的疲惫与麻木。
他不再参与队友们任务后的聚餐闲聊,常常独自一人坐在训练场角落,或是望着舷窗外永恒的冰壳与虚假星空,沉默地发呆。
他开始质疑命令,质疑行动的意义,甚至开始用更加冷酷、近乎机械的方式对待任务目标——既然正义的界限如此模糊,既然牺牲的价值可以被轻易篡改,那么,完成任务本身,似乎就成了唯一还“有意义”的事情。
队长看着他日渐消沉,试图找他谈话,但每次都被武相那副平静无波、却拒绝深入交流的态度挡了回来。
时间,在压抑和迷茫中,又过去了一年多。
然后,一道更加荒谬、更加彻底击碎幻想的惊雷,从天而降。
地球联邦最高议会,经过一系列“严谨的科学评估”和“充分的社会调研”,投票通过了《特定精神活性物质管理与社会适应法案》。
通俗地说——毒品合法化提案,通过了。
理由冠冕堂皇:承认毒品无法根除的现实,通过政府监管、征税、提供安全使用指南和医疗支持,可以“更有效地减少犯罪、保障使用者健康、并将灰色产业纳入可控轨道”。
新闻播报员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宣读着法案条款,屏幕上闪过精心剪辑的、显示“合法化后社会更加安定和谐”的模拟画面。
特警队的公共休息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看着屏幕,脸上写满了荒谬、震惊、以及一种被彻底背叛后的茫然。
武相坐在最远的角落。
他手里拿着一罐早已失去气泡的合成啤酒,目光空洞地看着屏幕上那些政客们道貌岸然的演讲,看着那些所谓的“专家”用复杂的图表和模型论证合法化的“优越性”。
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徐峰最后的呻吟,响起了林薇压抑的哭泣,响起了小雨点懵懂的问话,响起了队长那句充满无力感的“有些人的命,更值钱”……
然后,这些声音,都被新闻里那些冰冷而宏大的词汇淹没了——“社会效益”、“经济拉动”、“管控风险”、“历史必然”……
“哈……哈哈……”
低低的笑声,从武相的喉咙里挤出来,开始是压抑的,然后逐渐变得失控,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带着哽咽的、近乎癫狂的惨笑。
他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为了禁毒,他的战友变成了墓碑上一个没有名字的编号,尸骨无存。
为了禁毒,无数家庭支离破碎,无数生命被毒焰吞噬。
为了禁毒,他们这些特警在阴影里流血流汗,连一张清晰的全家福都无法拥有。
而现在……那些他们用命去对抗的东西,那些沾满鲜血与罪恶的粉末和药片……竟然被堂而皇之地赋予了“合法”的身份?
那徐峰的死,算什么?
他们所有的牺牲,算什么?
他们坚守的信念和付出的代价,又算什么?
一场彻头彻尾的、荒谬绝伦的笑话?
笑声戛然而止。
武相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却已经彻底失去了温度,变成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手中的空啤酒罐随手扔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踉跄着,向着宿舍的方向走去。
背影,佝偻而绝望。
他心中那座名为“信念”的高塔,在经历了无声墓碑的冰冷、权贵肮脏交易的龌龊之后,终于在这份盖棺定论般的“合法化”法案面前,彻底崩塌,化为齑粉。
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虚无,和深入骨髓的、对这个世界彻底的失望与冷漠。
属于“特警武相”的那个部分,似乎在这一天,真正地死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具还在呼吸、却不知道为何还要继续走下去的躯壳。
…………
毒品合法化法案通过后的第七个月。
欧罗巴冰下城的霓虹依旧闪烁,只是那光芒在武相眼中,已经变成了流淌的、冰冷粘稠的脓血。
特警队的工作性质发生了微妙的改变,部分精力转向了“合法化”框架下的“监管”与“合规检查”,打击目标从毒品本身,转向了“非法竞争”、“偷逃税款”和“非标准生产”。
曾经追查“蓝泪”源头、捣毁毒巢的刀锋,仿佛被套上了钝化的鞘。
武相依旧执行着命令,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只是内核早已冷却。他不再思考任务背后的意义,只是机械地完成流程。队长看着他日渐沉默、眼神空洞的样子,心中忧虑却无可奈何。时代的洪流如此,个人的挣扎显得渺小又可悲。
直到那一天。
一次例行的“合法娱乐场所”安全抽检任务,目标是一家位于上城区、新近开业、据说背景深厚的“极光俱乐部”。
俱乐部装修奢华,客户非富即贵,空气中弥漫着高级合成香料、酒精和一种被法律许可、但依旧令人神经松懈的“舒缓剂”的气味。
武相带领的小队按照程序进行检查。一切似乎都很“合规”,执照齐全,售卖的精神活性物质都在许可列表内,剂量标识清楚。
直到武相推开顶层一间不对普通会员开放的“至尊VIp包厢”的门。
包厢里光线迷离,昂贵的全息投影播放着抽象的、令人眩晕的图案。巨大的沙发上,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正瘫坐着,眼神迷离,嘴角带着诡异的笑容。
空气中那股“舒缓剂”的味道浓得呛人,还混合着一丝……武相无比熟悉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
“蓝泪”。
不是“合法化”后那些被严格管控了成分和剂量的“娱乐版本”,而是最原始、最高纯度、混合了特定催化剂的、真正的“蓝泪”!那种他在废弃工厂里闻过无数次、那种沾满了徐峰鲜血和残骸的气味!
而坐在沙发正中央,被几个跟班簇拥着,正用一根镶钻的吸管,从一个造型诡异的水晶器皿中,深深吸食着淡蓝色烟雾的年轻人……
武相的战术目镜迅速调取了资料库。
资源管理部副部长的独生子。那位“社交名流”。那个让他儿子的吸毒记录被轻易抹去、让徐峰和无数人的牺牲沦为笑话的……贵公子。
他甚至还记得这个纨绔的名字——崔景明。
崔景明似乎被突然闯入的武装特警吓了一跳,手一抖,水晶器皿差点掉在地上。但他很快镇定下来,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被打扰了兴致的、不耐烦的傲慢。
“干什么?没看到门口的牌子吗?私人包厢!知道我是谁吗?”
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
“出去!别打扰本少爷的雅兴!”
他身边的跟班们也纷纷叫嚷起来,语气嚣张。
武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罩之下,他的呼吸变得异常平稳,平稳到诡异。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俱乐部嘈杂的音乐,跟班们的叫骂,队友惊疑不定的询问……全都消失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瘫坐在沙发上、脸上还带着“蓝泪”带来的虚幻愉悦的崔景明。
还有……
徐峰血肉模糊、被强酸腐蚀得不成人形的躯体。
那方没有名字、只有冰冷编号的灰白色墓碑。
林薇抱着小雨点、悲痛欲绝的背影。
队长无力而苦涩的“有些人的命,更值钱”。
新闻里,政客们道貌岸然宣布毒品合法化的嘴脸。
以及,此刻,这个始作俑者之一、这个本应在档案中被永久封存、本应为其罪行付出代价的混蛋,竟然如此光明正大、如此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享用着那沾满鲜血的“成果”。
规则?法律?秩序?
去他妈的。
一股冰冷到极致、也沸腾到极致的杀意,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武相心中最后那道名为“克制”的堤坝。
没有警告,没有多余的动作。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武相动了!
快!快得超出了人类极限!“卫士”警用护甲的辅助推进器在狭小空间内爆发出短促而狂暴的推力!
他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跨过数米的距离,出现在崔景明面前!
崔景明脸上的傲慢还没来得及转换成惊愕。
武相戴着装甲手套的右手,已经如同铁钳般,扼住了他的咽喉,将他整个人从沙发上提了起来!
“呃……嗬……”
崔景明双眼暴突,脸色瞬间涨红发紫,徒劳地用手扒拉着武相钢铁般的手臂,双腿在空中乱蹬。
“武相!住手!!”
身后的队友终于反应过来,惊恐地大喊。
但已经晚了。
武相的面罩自动滑开,露出下面那张冰冷得如同欧罗巴永冻冰层的脸。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这个因为窒息和恐惧而扭曲的年轻面孔。
“徐峰。”
他开口,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传入崔景明和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E-7734-209-KIA。我的战友。他死的时候,连一块完整的皮肉都找不到。”
崔景明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扩散,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而你这个杂种,”
武相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你吸着害死他的东西,你的父亲用权力抹去你的污点,让你还能在这里……人模狗样地享受?”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
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你不配呼吸他用命换来的空气。”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
崔景明乱蹬的双腿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地垂了下去。暴突的眼睛里,最后定格的是无尽的恐惧和茫然。
武相松开了手。
那具刚刚还鲜活、还嚣张跋扈的躯体,像一袋破烂的垃圾,摔落在昂贵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死寂。
包厢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背景全息投影发出的、空洞的电子音效。
所有跟班都吓傻了,瘫在原地,连尖叫都发不出来。武相的队友们也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的队长,看着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
武相缓缓转过身,面罩重新合上。他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也没看惊恐的众人,只是平静地对已经吓呆的副队长说:
“清理现场。报告……如实写。”
然后,他迈步,走出了这个弥漫着死亡与罪恶气息的包厢,留下身后一片彻底的混乱与死寂。
---
接下来的事情,如同预料般,掀起了滔天巨浪。
资源管理部副部长的独子,在“合法”娱乐场所,被一名现役特警队长当众扼杀。证据确凿,众目睽睽。
舆论哗然,高层震怒。
武相被立即解除一切职务,关入军事禁闭室,等待他的,将是军事法庭最严厉的审判——蓄意谋杀高级官员亲属,几乎必然是死刑。
队长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和关系,甚至赌上了自己多年的功勋和前途。他一遍又一遍地向上陈述,陈述徐峰的牺牲,陈述“蓝泪”的罪恶,陈述那个被抹去的档案和武相长期以来的心理创伤。
他将武相描绘成一个在长期不公与信念崩塌重压下、最终失控的悲剧英雄,而非单纯的冷血杀手。
这起案件太过敏感,牵扯到已经“合法化”的毒品问题、高层丑闻、以及特警系统的内部矛盾。公开审判可能会揭开太多不堪的伤疤。
最终,在一系列复杂到外人难以想象的利益交换和妥协之后,判决下来了。
武相,因“严重违反军纪、在非战斗状态下非法剥夺他人生命、造成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被判处终身流放,剥夺地球联邦公民身份及一切荣誉。
流放地:克尔三号行星——那片以严酷环境和流放者监狱闻名的、被戏称为“活地狱”的荒芜星球,担任警备队第二大队大队长 。
而队长,因为“管教下属不力”、“未能及时察觉并干预队员极端心理问题”,被记大过,调离一线特警指挥岗位,派往边缘星区负责后勤培训。他用自己职业生涯的断送,勉强保下了武相一条命。
出发前往星际运输船的那天,只有队长一人来送他。
在空港冰冷的隔离通道前,两人相对无言。
武相穿着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囚服,手上戴着磁力束缚铐。他看起来消瘦了一些,但眼神不再空洞,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甚至……一丝解脱。
“谢谢。”
武相先开口,声音很轻。
队长摇了摇头,眼眶有些发红:
“我没能保住你的未来……甚至没能给徐峰一个真正的公道。”
“你给了我一条命。”
武相看着他,
“这就够了。至于公道……”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那艘即将载他前往地狱的、锈迹斑斑的运输船。
“在这个世界,或许本就不存在我们想要的那种公道。”
队长重重地叹了口气,将一个密封的小金属盒塞进武相囚服的口袋:
“拿着。里面是你的……‘旧识’们凑的一点东西,还有……徐峰那张照片的备份。在那边……也许用得上,也许只是念想。”
武相摸了摸口袋里的盒子,冰冷的外壳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旧日的温度。
“保重,队长。”
“你也是……武相。”
队长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活下去。无论在哪里,活下去。”
运输船发出低沉冗长的起航鸣笛。武装警卫上前,将武相带离。
队长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曾经他最器重、最信任的战士,那个曾经眼神锐利如鹰、如今却平静走向流放之地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尽头。
他知道,特警武相,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手染鲜血、心藏冰霜、被母星流放的囚徒。
而等待这个囚徒的,是名为“克尔三号”的炼狱,以及在那里,与另一个迷失灵魂的、跨越了时间与星海的、意外交汇。
属于“武相”的故事,在欧罗巴冰下城的霓虹与墓碑间,画上了残酷的句号。
而属于“蜂巢”流放者,以及那位最终将他的名字与理想传颂至异界的青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
克尔三号,代号“蜂巢”。
这里没有欧罗巴冰下城那种虚假而壮丽的穹顶与霓虹,只有永恒呼啸的、裹挟着金属粉尘和辐射尘埃的猩红色风暴。
大地是龟裂的、富含剧毒矿物的赤褐色,天空是永远压抑的暗红。
巨大的、如同蜂巢般错综复杂的金属结构体平铺在荒芜的大地上 ,那是流放者的居所、工厂、监狱——三位一体的存在。
警备队,是维持“蜂巢”最基本秩序(或者说,确保流放者能持续为联邦开采稀有矿物至死)的武装力量。
他们同样是被流放者,只是罪行相对“较轻”,或者拥有特殊技能,被赋予了武器和有限的权力,用以管理更庞大的囚犯群体。
第二大队的辖区,位于“蜂巢”外层相对“稳定”的E区。这里的矿坑不那么致命,居住模块的辐射泄漏稍少,暴动和自相残杀的发生频率也比深层区域低一些——仅仅是“低一些”。
武相穿着褪色、磨损但依旧能看出原特警突击装甲部分特征的改装护甲,独自一人站在E-7号观察塔的顶端。
狂风吹动他夹杂着灰白、已显老态的头发,露出额角一道狰狞的、延伸至眉骨的旧伤疤。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却沉淀了更多风霜和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胸前,代表第二大队队长的简陋金属徽章,在暗红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他在这里已经五年了。从最初人人畏惧的“杀官者”、“疯子”,到如今凭借实力、冷酷但相对公正(在蜂巢的标准下)的手段站稳脚跟的“武队”。
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肮脏的管道,每一个可能藏匿违禁品或尸体的角落,每一张被绝望和麻木刻满的脸。
今天,又一批新的“消耗品”被运抵E区码头。
武相按惯例带人过去接收。锈蚀的运输船闸门在蒸汽嘶鸣中缓缓打开,一股混合着排泄物、呕吐物、恐惧和绝望的污浊气味扑面而来。
一队队眼神空洞、衣衫褴褛、大多数身上带着新伤或疾病痕迹的流放者,在武装看守的呼喝和电击棍的威胁下,踉跄着走下舷梯。
武相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扫过这群新来的“资源”。矿工、破产者、政治犯、技术罪犯……形形色色,但最终在这里都会变成同一副模样——挣扎求生的行尸走肉。
然后,他的目光停住了。
落在队伍偏后位置的一个年轻人身上。
很年轻,甚至可以说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黑发(虽然沾满污垢),身材在长期营养不良的流放者中显得异常挺拔。引起武相注意的,不是他的年龄或外表,而是他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大多数新来者那种彻底的绝望或疯狂的仇恨,也没有老油条般的麻木或算计。
而是一种……极度压抑的、深沉的痛苦,一种信念被连根拔起后的迷茫与空洞,以及在那空洞深处,依然顽强闪烁着的、一丝不肯彻底熄灭的……类似“不甘”或“困惑”的东西。
这种眼神,武相在五年前的镜子里,见过。
“你。”
武相抬手指了指那个年轻人,声音嘶哑,不带任何感情,
“出列。”
旁边的副手立刻用警棍将那个年轻人从队伍里捅了出来。
年轻人踉跄了一下,站稳,抬起头,看向武相。他的脸上有淤青,嘴角破裂,但眼神在与武相对视时,并没有畏缩,只是那深处的痛苦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武相走到他面前,两人的距离很近。他闻到了年轻人身上除了污秽之外,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被掩盖的……消毒水和某种高级合成纤维燃烧后的气味?这不寻常。
“名字。”
武相问。
年轻人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回答:
“……云凌。”
声音干涩,但咬字清晰。
“罪行。”
“……叛乱,危害联邦资产安全。”
云凌的回答很简短,显然是官方说辞。
武相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足足十秒钟。然后,他移开目光,对副手说:
“E-7区第三矿道清理组,缺人。把他分过去。告诉老瘸子,看着点,别第一天就死了浪费粮食。”
“是,武队!”
云凌被带走了,重新汇入那群茫然走向未知地狱的人群中。
武相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南区的通道拐角,若有所思。
之后的日子,武相并没有给予云凌任何特殊照顾——至少在明面上。E-7第三矿道是出名的危险地段,岩层不稳定,有毒气体泄漏频繁,分配给那里的也多是老弱病残或像云凌这样“看起来不老实”的新人。死亡率居高不下。
但不知是巧合还是武相有意无意的安排,云凌所在的小组,总能“恰好”领到相对不那么破损的工具,在轮换到最危险的作业面时,“恰好”会有额外的、虽然老旧但还能用的防护面具备用。
当同组的其他人在恶劣环境和帮派倾轧中迅速消耗时,云凌虽然艰难,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甚至渐渐摸到了一些在“蜂巢”底层生存的粗浅门道。
武相偶尔会“路过”第三矿道的作业区。他不说话,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个瘦削却挺直的身影,在昏暗的矿灯下,沉默地挥舞着镐头,或是吃力地推动装满矿石的破旧矿车。
云凌也从不多话,只是默默干活,眼神里的痛苦和空洞依旧,但似乎多了一丝求生的韧性。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休息日”(如果每天强制劳动18小时后,挤在臭气熏天的集体宿舍里瑟瑟发抖算休息的话)。
云凌被卷入了两个小型流放者帮派争夺一处稍好水源的冲突。他本可以躲开,却因为试图保护同组一个快要病死的老人,被误伤,头部遭到重击,倒在了污水横流的地上。
当武相闻讯带人赶到时,冲突已经结束,只剩下几具新鲜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伤者。云凌躺在污水中,额角流血,意识模糊。
武相蹲下身,检查了他的伤势,不算致命,但需要处理。他挥挥手,让手下把云凌抬回了第二大队队部——一个由废弃集装箱改造的、相对干净些的据点。
简单的清洗和包扎后,云凌在武相那张硬板床上醒了过来。他先是警惕地环顾四周,看到坐在不远处擦拭一把老旧电磁手枪的武相时,身体微微绷紧,但随即又放松下来——如果武相想害他,没必要把他弄到这里。
“谢谢……武队长。”
云凌嘶哑地说。
武相头也没抬,继续擦着枪:
“为什么护着那个老家伙?他活不过这个月了。在这里,多余的善心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云凌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集装箱顶棚锈蚀的纹路,低声说:
“不知道……只是觉得……他不该那样死。”
武相擦枪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他抬起头,看向云凌。年轻人侧着脸,眼神望着虚空,那种熟悉的、混合着痛苦与迷茫的神情再次浮现。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武相忽然问,语气平淡,像是随口闲聊。
云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
“……学生。刚上高中 。”
“高中?”
武相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没深究,
“那你应该知道,历史书里,很少记载像这里一样的地方。也很少记载……像我们这样的人。”
云凌转过头,看向武相。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仔细地观察这位传闻中冷酷的队长。他看到了武相眼中的风霜,看到了那道狰狞的伤疤,也看到了一丝……极其深藏的、几乎被磨灭殆尽的疲惫。
“武队长……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云凌鼓起勇气反问。
武相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枪,走到一个简陋的金属柜前,拿出两个脏兮兮的杯子,倒了些浑浊的、用本地耐辐射植物根茎发酵的劣酒。递给云凌一杯。
“特警。”
武相坐下来,喝了一口酒,辛辣粗糙的液体让他微微皱了皱眉,
“在欧罗巴,木卫二,冰下城。”
云凌握着冰冷的杯子,没有喝。他听说过特警,那是地球联邦精锐的执法力量,与眼前这个流放星球肮脏角落里的警备队长,似乎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为什么……会来这里?”
话一出口,云凌就有些后悔,这问题太私人,也太敏感。
但武相并没有动怒。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的讥诮和苍凉。
“因为……我杀了一个人。一个本不该死,或者说,本不该由我来了结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集装箱厚重的金属墙壁,回到了那个霓虹闪烁、冰冷与罪恶并存的冰下都市。
“那时候,我和我的搭档,追查一种叫‘蓝泪’的毒品。那东西……能把人变成只剩毁灭欲的疯子。我们捣毁了一个加工厂,很惨烈。我的搭档……死在了里面。被他们用储罐里的强酸和剧毒化学品……溶得几乎不成人形。”
武相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云凌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
“他叫徐峰。有个漂亮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女儿。他牺牲后,连墓碑上都不能刻名字,只有一个冰冷的编号。”
武相又喝了一口酒,
“后来我们发现,这场牺牲……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掩盖某个联邦高官儿子吸毒的丑闻。档案被封存,涉案人员被轻轻放过。”
云凌屏住了呼吸。他能想象那种愤怒和无力。
“再后来,更可笑的来了。”
武相嘴角的讥诮更深,
“联邦通过了毒品合法化法案。那些我们曾经用命去对抗的东西,一夜之间,变成了‘合法商品’。”
他看向云凌,眼神锐利如刀:
“你觉得,徐峰的死,算什么?我们那些年的血,又算什么?”
云凌无言以对。他想起自己世界里的不公,想起自己父母的离去,想起奶奶的嘱咐,想起自己莫名其妙被卷入这一切……一种跨越时空的共鸣,在他胸中激荡。
“所以……”
云凌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杀了那个高官的儿子?”
武相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说:
“我给了他一个配得上他所作所为的结局。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集装箱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外面永恒的风暴,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学生,”
武相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相信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吗?还是由……少数‘大人物’的意志和肮脏交易决定的?”
云凌愣住了。他学过很多理论,但在“蜂巢”这赤裸裸的残酷现实面前,那些理论显得如此苍白。
“我……不知道。”
他诚实地说。
武相看着他,眼中那丝深藏的疲惫似乎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导师般的审视。
“在这里,活下去是第一位的。但只是活着,和那些在矿坑里慢慢腐烂的行尸走肉,没有区别。”
武相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想想你为什么痛苦,为什么迷茫。想想你拼命想活下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仅仅是为了呼吸,那这里的空气,比任何毒气都更令人窒息。”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背对着云凌。
“伤好了就回去上工。E-7区第三矿道,我会让人调你去相对安全的辅助岗位。”
他顿了顿,
“记住你今天看到、听到的。也记住你保护那个老家伙时……心里那一瞬间的念头。”
“有时候,最渺小的、看似无用的善意和坚持……”
武相拉开吱呀作响的集装箱门,猩红的风灌了进来,吹动他灰白的头发,
“恰恰是地狱里,唯一还能被称为‘人’的东西。”
说完,他走了出去,门重新关上,将风暴隔绝在外。
云凌独自坐在硬板床上,握着那杯冰冷的劣酒,耳边回荡着武相的故事和话语,心中那片因流放和背叛而冻结的荒原,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滚烫的、带着血腥味和硝烟味的烙铁。
剧痛,却也在融化坚冰。
他知道,在“蜂巢”这个活地狱里,他并非完全孤独。
至少,有一个曾经的理想主义者,用最惨烈的方式践行过信念,如今虽身陷囹圄、心如寒冰,却依然在向他展示着,某种超越了生存本身的、更加沉重却也更加珍贵的东西。
那是一个关于牺牲、不公、反抗与人性底线的故事。
也是一个,将在未来某个雪原的夜晚,被他以另一种形式讲述出来,并最终点燃燎原之火的故事。
属于云凌的淬炼,在“蜂巢”的污秽与武相的冰冷注视下,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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