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队第一协的营房里,尽管操练的口号声依旧每日响起,但低迷之气却无声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与那光鲜响亮的新军番号形成残酷对比的,是底层士兵,尤其是那些依仗身份进来却吃不了苦的满族子弟日益加剧的逃亡潮。
“又跑了三个!妈的!”一名哨官怒气冲冲地闯进管带值班房,将几份刚收到的逃兵文书拍在桌上,向值班的军官汇报。
正在屋里喝着热茶驱寒的额尔赫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烦躁地将茶碗顿在桌上,溅出些许水渍,没好气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按老规矩,按逃兵上报,还能怎样?难道真派兵去他们家里锁拿不成?”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奈甚至是一丝纵容。这些八旗子弟,许多人家在吉林本地根深蒂固,他们或是被家族塞进来混个资历,或是冲着那份饷银而来,本以为进了新军是领一份体面钱粮,何曾想过要日日进行艰苦的操练?风雨无阻,泥里爬水里滚,动辄还要挨严厉军官的皮鞭、军棍。
他们早已不是祖辈那些能骑善射、横扫关内的劲旅,长期的养尊处优,使得他们根本受不了这份洋罪。逃亡,成了最直接的反抗。一天跑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在第一协内部已不再是新闻。
所谓的军纪,在盘根错节的族群关系网和“法不责众”的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高凤城对此也心知肚明,却投鼠忌器,难以采取铁腕手段,只能眼看着队伍如同漏水的木桶,不断流失兵员。
与此同时,一股更危险、波及范围更广的暗流,在吉林各地依旧存在的巡防营中汹涌地涌动着。矛盾的焦点,直指军饷这最敏感的神经。
按照新军定制,步队第一协的士兵月饷高达4.2两白银,管带官月饷更是有50两。而这,还仅仅是纸面上的标准,若能足额发放,已是羡煞旁人。反观依旧沿袭旧制存在的各路巡防营,待遇堪称天差地别:普通士兵月饷仅3两,甚至有些财政尤其穷困地方的营头,能发出2两就已不易,管带官的月饷也不过30两左右。
同样的当兵吃粮,同样的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卖命,凭什么他新军就高人一等,这种赤裸裸的不公,如同荒野上的烈火,猛烈地烧灼着每一个巡防营士兵的心,也点燃了他们积压已久的怨愤。
在吉林城外的巡防营驻地,几个老兵围坐在营房里,唉声叹气。
“他娘的,听说第一协那帮老爷兵,一个月足足四两二钱雪花银啊!”一个老兵眼中满是嫉妒和不平。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士兵猛地捶了一下床板,低吼道:“凭什么?同样是扛枪打仗的!他们就拿得比咱们多了快一倍!”
“当官的都削尖了脑袋往新军里钻,谁还管咱们这些老弟兄的死活?再这样下去,老子这身号褂也他娘的不想穿了!”
怨气不会永远停留在口头发泄。很快,除了江荣廷的左路巡防营之外,前路、中路、右路、后路各地,开始接连爆发小规模的士兵聚集和游行抗议。
尤其让孟恩远勃然大怒的是,连他自己统领的中路巡防营,竟然也有士兵敢在吉林街头聚众游行,高喊“要饷银,求活路”!这简直是在狠狠地扇他的耳光!
“反了!都反了!”孟恩远气得暴跳如雷,对着面前垂手而立的高凤城等人咆哮,“立刻给各路统领下令!严惩带头闹事者,武力驱散!谁敢再聚众抗命,以叛乱论处,格杀勿论!”
命令迅速下达。在吉林省城,孟恩远直接调动了第一协的部队,荷枪实弹,强行驱散了中路巡防营的游行队伍,抓了几个带头闹得最凶的士兵,当众施以重刑,算是勉强压下了自己直辖地面的乱子。
然而,命令到了其他几路,执行起来就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了。
前路统领张福山、右路统领李占奎、后路统领潘荣熙,这几个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岂会看不透其中的利害?
“镇压?说得轻巧!”李占奎对着心腹沈老嘎哒冷笑,“老子这些兵,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底子!真要是动了刀枪,打死了人,这兵心就散了,队伍以后还怎么带?他孟恩远站着说话不腰疼!”
张福山和潘荣熙也是类似的想法。他们对上峰的命令,采取了心照不宣的阳奉阴违。
于是,在这些地方,出现了颇具讽刺意味的一幕:当士兵们再次聚集时,各营军官也会“奉命”出来“弹压”。
“都吵吵什么?啊!不想干了吗?都给老子滚回去!”一个管带站在队伍前,声色俱厉地呵斥,手里的马鞭在空中甩得啪啪响,却没真正落到士兵身上。
底下有胆大的士兵喊道:“管带,这不公平啊。得有个说法啊!”
那管带骂骂咧咧:“就你们要公平?老子不要?上峰有令,不许聚众闹事!赶紧散了,回头……回头老子再去上面替你们说说!”
“跟他们说,有用吗?”
“少他妈废话!散了!这是军令!再不走,军法从事!”管带一边骂,一边对几个靠前的士兵使眼色,示意他们赶紧带头离开。
这种“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镇压”,与其说是执行命令,不如说是一场演给上面看的双簧。
游行和抗议,在吉林大部分地区的巡防营中,此起彼伏,并未真正停止。一种更深层次的对立和危机,在新军与旧军之间,在高层与底层之间,无声地积累、发酵,寻找着下一个更猛烈的爆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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