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我们村的女子,都生着一张平淡无奇的脸。
直到一个外乡女人带来一面能映照“欲望”的镜子。
只要照过镜子,就能变成心中最美的模样。
我对着镜子,看到了未来倾国倾城的自己。
代价是每日需取一滴爱人之血,滋养这张脸。
我嫁给了村里最爱我的少年,夜夜刺破他的指尖。
直到他血尽而亡那天,镜子里我的脸开始融化。
那个外乡女人笑了:“你还没明白?欲望的镜子,照见的从来不是未来。”
“是你自己,真实的灵魂模样。”
正文
我们村的女子,生得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扁平的额头,疏淡的眉毛,鼻子是老实憨厚的一团,嘴巴总显得有点木讷。倒也不是丑,只是…寡淡。像一碗忘了撒盐的清水挂面,瞧着能饱肚,却引不起半点咂摸的滋味。老人们说,这是老祖宗留下的福气,模样太平了,心就不容易野,能安安生生守着田地灶台过一辈子。我们便也信了,顶着这张张分不清谁是谁的脸,春种秋收,生儿育女,日子像村口那条慢吞吞的河,一眼能看到底,波澜不惊。
那年开春,河刚解冻,村里来了个外乡女人。她不像走街串巷的货郎,也不像逃荒觅食的流民。她独身一人,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袍子,风尘仆仆,却有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她在村东头老槐树下歇脚,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就着午后稀薄的日头,慢慢梳她那一头乌鸦鸦的长发。
那镜子,和我们水盆里晃荡的倒影、模糊的铜鉴都不同。它像掬了一捧最清冽的泉水,又冻成了冰,光洁,幽深,边缘绕着谁也说不清的古旧花纹。阳光落在上面,不反射刺目的光,只幽幽地、软软地晕开一圈,仿佛能把人的魂儿吸进去。
最先凑过去的是村西头的二妞。她对着镜子只瞥了一眼,就“呀”地低叫出声,像是被火烫了,又像是看见了极欢喜的东西,脸涨得通红,捂着嘴跑了。没过两天,二妞还是那个二妞,可哪里又不一样了。眉眼还是那眉眼,鼻嘴还是那鼻嘴,但凑在一起,忽然就顺眼了,亮堂了,走起路来,腰肢似乎也多了点说不出的韵味。有人问她,她只抿着嘴笑,眼角余光,却总往老槐树下瞟。
秘密像风里的蒲公英,悄无声息地飘散。外乡女人的镜子,能照见人心底最深处的“想头”,然后,把人变成想头里的模样。不要金银,不要米粮,只要…你心甘情愿地对它说出你的欲望。
我的心,就在那时,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夜里,我摸着自己平坦寡淡的脸,想着二妞那悄然生动的眉眼,想着村里那些和我一样、仿佛被雨水泡褪了色的姑娘们,一股燥热从脚底直冲头顶。我不要这样的一生。我不要我的脸,埋没在无数张相似的脸里,像一滴水汇入河流,悄无声息。
我去了老槐树下。外乡女人坐在树根上,闭着眼,像在瞌睡。那面镜子就随意地搁在她膝头,覆着一块褪色的青布。我站定,喉咙发干。
“我想…照镜子。”我的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
她没睁眼,只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像笑,又不像。枯瘦的手揭开青布,将镜子转向我。
我屏住呼吸,凑近。
镜面起初是朦胧的,像蒙着江南三月的烟雨。雾气缓缓流转、散开…然后,我看见了“我”。不,那不是现在的我。那是一个我做梦都不敢细细描摹的“我”。肌肤是上好的羊脂玉,泛着温润的光;眉不画而黛,眼波流转间,仿佛含着清晨林间的雾气,既清且媚;鼻梁秀挺,唇不点而朱,嘴角天然一个上翘的弧度,似笑非笑。最重要的是那张脸的神气,自信,鲜艳,夺目,像一颗被拭去尘埃的明珠,注定要悬于高堂,引人仰望。那是我,未来倾国倾城的我。
狂喜像野火燎遍全身,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就是她!这就是我该有的样子!
“看到了?”外乡女人的声音干涩,没什么起伏。
“看到了!我要…我要变成那样!我要!”我急不可耐,生怕镜子里的幻影消失。
“可以。”她终于抬起眼皮,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看向我,里面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却让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镜子给你想要的,你也得给镜子它要的。变美之后,每日需取一滴至爱之人的中指血,滴于镜面,滋养这张脸。日落之后,子时之前。一日不可间断,一年为期。若断了,或逾期,”她顿了顿,声音像锈铁摩擦,“镜子给你的,它会加倍拿回去。你想清楚。”
至爱之人…中指血…滋养…我咀嚼着这几个词,心头掠过一丝寒意。但镜中那张绝色的脸在我眼前晃动,那样清晰,那样触手可及。寒意瞬间被炽热的渴望烧得灰飞烟灭。至爱之人,我有。阿南,从小跟在我身后,把他觉得好的一切都捧给我的阿南。他的血…一滴而已,只是一滴。为了那样的一张脸,值得,什么都值得。
“我想清楚了。”我听见自己斩钉截铁的声音。
外乡女人不再说话,只将镜子往我面前又送了送。幽深的镜面像忽然漾开涟漪,中心生出一点旋涡,越转越快。镜中那张绝美的脸猛地朝我扑来!我惊叫一声,下意识闭眼,只觉得一股冰寒彻骨的气息迎面撞入眉心,随即蔓延到四肢百骸,冻得我牙齿咯咯作响,又像有无数细针在皮肤下游走、挑拨。不知过了多久,那尖锐的冰寒感退去,化作一种轻盈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舒畅。
我颤巍巍睁开眼。镜子已经恢复平静,外乡女人重新用青布盖上了它。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手指似乎更纤长了,肤色…在春日暗淡的阳光下,竟真的透出一种润泽。我跌跌撞撞跑回家,扑到水缸边。水里倒映出一张脸,虽不及镜中幻影那般惊心动魄,却已与我过往的寡淡截然不同。眉眼清晰秀美了,皮肤细腻了,整张脸有了光彩和轮廓。成了!真的成了!
阿南见到我时,愣住了,手里的柴捆“哗啦”掉在地上。他的脸迅速红透,结结巴巴:“小…小茹?你…你真好看…”他眼里是纯粹的惊艳与欢喜,还有一如既往的、全心全意的倾慕。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犹豫也消失了。他是爱我的,他愿意的。
我们很快成了亲。新婚当夜,红烛高烧。我依偎在阿南怀里,把玩着他骨节分明的手。他的手指修长,因常年做活,带着薄茧,却温暖干燥。
“阿南,”我轻声说,声音是我自己都未察觉的娇柔,“我听说一个古法…能保佑夫妻恩爱,长相厮守。只是…需要夫君一点心血。”
阿南毫无疑心,将我搂得更紧:“什么法子?只要咱们好,要我做什么都行。”
“不难的。”我拿出那面用红绸小心包着的镜子,在烛光下揭开,“每日取你中指一滴血,滴在这镜子上…就行。”
阿南看着那面幽深的镜子,眼神恍惚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好。”
第一滴血沁出他中指指尖时,鲜红得刺目。我捏着他的手指,将那滴血珠小心地涂抹在镜面中央。血没有滑落,反而像被饥渴的土地吸收了一般,瞬间渗了进去,镜面光华似乎微不可察地一闪。我自己的脸,在镜中仿佛又明晰润泽了一分。
阿南只是微微蹙了下眉,笑着看我:“一点都不疼。小茹,你真好看。”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容貌,在外人眼中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只有我自己知道,那面镜子每夜都映照出更接近当初幻影的容颜。肤光胜雪,眸似点漆,行走坐卧间,渐有了一段天然风流姿态。村里男人们的目光开始追随我,女人们的眼神里多了羡慕与复杂的嫉妒。我享受着这一切,像久旱的秧苗逢了甘霖。
阿南却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眼里的光,一天天黯淡下去。他依旧沉默地劳作,对我百依百顺,但我让他伸出手指时,他动作越来越慢,指尖的伤口愈合得似乎也不如从前快了。他的脸色渐渐苍白,人瘦削下去,原本健壮的肩膀,竟有些佝偻。
“阿南,你是不是累了?”有时,看着他苍白的脸,一丝细微的不安会像水底的泡泡,冒上来,又破裂。
他总是摇头,努力挤出笑容:“没事。小茹,你好看,我高兴。”
直到那天,距离一年之期,只差三天。黄昏时分,阿南从地里回来,脚步虚浮,竟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我扶住他,触手一片冰凉。他的脸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阿南!”我心慌起来。
他靠在我肩上,气息微弱:“小茹…我…我可能有点累…睡一觉就好…”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我把他扶到床上,他几乎是立刻陷入了昏睡。我守着他,看着那张曾经健康红润、如今却枯槁灰败的脸,第一次感到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住心脏。不,不会的,只是一滴血,只是一滴血而已…
子时将近。镜子在枕边,隔着红绸,仿佛也在注视着我。阿南仍在昏睡,呼吸轻不可闻。我颤抖着,去拉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僵硬。我找到他的中指,那里旧痂叠着新伤,几乎找不到完好的皮肤。我用银针刺破一点皮,没有血珠冒出来。我又用力挤了挤,只有一点稀薄的、淡粉色的组织液。
没有血。
我疯了一样,刺破他的食指,无名指…都没有。他的指尖,仿佛已经干涸。
子时的更梆,远远地,清晰地,敲响了。
“不——!”我凄厉地叫出声,扑向那面镜子,扯掉红绸。镜面冰冷。我对着它,看着其中那张已然堪称绝色、却因惊恐而扭曲的脸,嘶声哀求:“再等等!就一天!明天!明天他一定…”
镜中的脸,没有回应我。然后,像春日暖阳下的冰挂,那张脸,从边缘开始,融化了。
不是破碎,是融化。光滑的皮肤像蜡一样软塌、流淌,露出下面…下面不是血肉骨骼,而是一种更加晦暗、混沌的东西。精心雕琢的五官模糊、坍缩,混作一团。镜子里,只剩下一团不断蠕动、变幻形状的、污浊的影子,勉强维持着一张脸的轮廓,却丑陋、狰狞,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恶意与饥渴。那是我?
我尖叫,把镜子扔出去。镜子撞在墙上,哐当一声,却完好无损地落地,镜面朝上。里面那团污浊的影子,正对着我,无声地咧嘴,仿佛在笑。
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个外乡女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她还是那身旧袍子,还是那双亮得瘆人的眼睛。她慢慢走进来,看了一眼床上悄无声息的阿南,又看了一眼地上镜子里那团非人之物,最后,目光落在我真实的、因极度恐惧而涕泪横流、与镜中融化前一般无二的脸上。
她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洞悉一切、厌倦一切的苍凉。
“时辰到了。”她沙哑地说,走到镜子边,弯腰拾起它,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镜面。那团污浊的影子,渐渐平息,凝固,最后,镜面恢复成最初幽深平静的模样,只是那深处,仿佛多了一点洗不去的暗红。
她转向我,眼神空茫,却像钉子一样把我钉在原地。
“你还没明白吗?”她的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砸进我灵魂里,“欲望的镜子,照见的从来不是未来。”
她举起镜子,让我看清那平滑幽深的镜面,也看清镜面映出的、我此刻狼狈不堪却依然美丽的皮囊。
“它照见的,一直是你自己。”
“真实的,灵魂的模样。”
镜子,从她手中跌落。这一次,它摔在地上,清脆地响,裂开无数道纹路。每一道裂纹里,都闪过一抹凄艳的红,像干涸的血,又像最后一线晚霞。
外乡女人不再看我,转身走入浓稠的夜色里,消失了。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冷。床上的阿南,已经没了气息,安静得像睡着了。我的脸,在墙上水盆摇晃的倒影里,还是那么美,倾国倾城。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彻底地碎掉了,就在那面镜子裂开的时候,或者,早在我第一次看到镜中幻影的那天,就碎了。
屋外,村里巡夜人的梆子,悠悠地,敲着三更。
镜子碎了。
那声响并不大,闷闷的,像是深秋时节最后一片枯叶坠地,又像是谁在极远的地方,轻轻叹了口气。碎片散落在潮湿的泥地上,边缘残留着一点诡异的幽光,旋即熄灭,像被大地吸干了最后一丝灵气。每一道裂纹都扭成奇怪的形状,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我永远无法解读的古老诅咒。
外乡女人的身影早已被浓黑的夜色吞噬,仿佛她从未存在过。只有地上冰冷的碎片,床上阿南无声无息的躯体,还有我脸上这层光滑、完美、此刻却让我作呕的皮囊,证明着一切的真实。
阿南的手,还维持着我最后试图挤血的姿势,冰冷,僵硬,像一截失去生命的枯枝。我看着他灰败的脸,那双曾盛满星光与我的眼睛紧闭着,再也映不出任何人影。那滴血,最后一滴,终究没能给他,也没能给我。
我伸手,想去触碰他的脸,指尖却在半空凝住。我不敢。我怕我的触碰,会惊扰他最后的安宁,更怕…更怕这双夜夜汲取他生命热度的手,会玷污了他。喉咙里堵着巨石,哭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悲伤?或许有吧,但那感觉太遥远了,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观看一场与我无关的悲剧。更多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空,冰冷的,沉重的,从碎裂的镜子里蔓延出来,灌满我的四肢百骸,我的胸膛,我的头颅。
真实的…灵魂的模样?
我踉跄着扑到水缸边,里面晃动着一张惊惶失色的脸,依旧眉目如画,肌肤胜雪。我死死盯着,试图从那完美的五官背后,看到镜子最后映出的那团污浊、蠕动、狰狞的影子。可没有,只有水光晃荡下,一张越来越陌生、越来越美丽的皮。
不,不是这样的!我想尖叫,想撕扯,想把这层皮从脸上剥下来,看看底下到底是什么!可指甲抠进脸颊,传来的只有皮肉的刺痛,和指下光滑紧致的触感。这皮囊是如此坚固,如此真实,真实到…让我绝望。
屋外,传来早起拾粪老人的咳嗽声,还有邻家妇人开门的吱呀响动。天,快要亮了。这个村庄,即将从睡梦中苏醒,继续它日复一日的、波澜不惊的流淌。而我,和床上渐渐冷去的阿南,成了这平缓河流底下,两块突兀的、沉默的礁石。
我该怎么解释?说阿南是得了急病?说他被山精野魅勾了魂?还是…说出那面镜子的真相?谁会信?他们只会看到我,这个一夜之间(或者说一年之间)变得如此美丽的“幸运”女人,克死了自己老实巴交的丈夫。那些曾经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很快就会变成怜悯、猜疑,乃至唾弃。
我打了个寒颤,比镜子带来的寒意更甚。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片,一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地浮上来——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这些。
我发疯似的捡起所有能找到的碎片,大的,小的,甚至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棱角。我用那块曾经包裹它的红绸,将它们死死包住,紧紧地,勒进肉里。碎片边缘割破了手掌,鲜血渗出来,染红了绸布,那血是温热的,和我夜夜从阿南指尖取出的,一样红。可这血,救不了我的脸,也救不回阿南。
我把包袱塞进灶膛最深的灰烬里,又胡乱塞进几把柴草,点燃。火焰腾起,贪婪地舔舐着。我仿佛听见极细微的“噼啪”声,像是镜灵最后的呜咽,又像是我自己某一部分,在火中焚烧殆尽。
天光大亮时,我打开了门,迎着第一缕惨白的晨曦,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阿南的“急病去世”,在村里引起了些许涟漪,但很快平息。老人们对我的“克夫”面相私下摇头,年轻后生们则偷偷打量我新寡的容颜,目光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热切。公婆早逝,阿南又没有兄弟姐妹,他的身后事,竟是我这个“不祥”之人独自操持的。也好,清静。
我卖了田,典了屋,换了一副薄棺,将阿南埋在后山向阳的坡上。下葬那天,只有我和挖坟的哑巴叔。泥土一层层覆盖上去,掩盖了那张灰败的脸,也似乎掩盖了部分真相。我跪在簇新的土坟前,没有流泪。眼睛干涩得发疼,心里却像那面碎掉的镜子,空荡荡,冷飕飕,灌满了荒野的风。
我依旧顶着这张脸生活。它没有如外乡女人警告的那样“加倍拿回去”,没有融化,没有腐烂,甚至…随着时间流逝,在悲戚与寡欢的神态浸润下,竟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致。我越是沉默,越是回避人群,落在身上的目光就越是复杂。男人们的,女人们的。
村里的闲话渐渐多了起来。关于我怎么突然变美,关于阿南蹊跷的死,关于我深居简出的神秘。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也有人,开始试着敲响我那扇愈发紧闭的门。
最初是村东头的鳏夫木匠,提着半条肉,眼神躲闪地说要帮我修修院门。接着是镇上米铺的年轻掌柜,借口收旧粮,目光却粘在我脸上撕不下来。甚至…连里正那个游手好闲的小舅子,也敢在黄昏时分,堵在我打水的井边,说着些不三不四的浑话。
每一次,我都用最冷的脸色,最快的速度避开。可他们眼中的光,那种混合着欲望、好奇、征服欲的光,却让我如坠冰窟。我认得那种光。和我当年在槐树下,看向那面镜子时,眼中的光,何其相似。
原来,这就是“真实”的一部分吗?吸引来这些,也是我灵魂模样的映射?
我开始害怕镜子,害怕一切能反光的东西。水缸被我盖上了厚厚的木板,唯一的铜镜埋进了箱底。我甚至害怕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在灯烛前,那拖得长长的、摇曳的影子,仿佛随时会脱离我,变成另一个扭曲的怪物。
但更可怕的,是夜晚。每当子时临近,哪怕我已昏沉睡去,也会骤然惊醒。心脏狂跳,冷汗涔涔。指尖会莫名传来刺痛感,不是我的指尖,是记忆里阿南那日渐苍白、布满针孔的中指。然后,脸上会开始发痒,不是肌肤的痒,是更深的地方,骨头缝里,血液里,一种细微的、蠕动的痒。我冲到水缸边,拼命想看到点什么,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黑暗,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我知道,镜子碎了,契约却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它不再需要鲜血滋养,但它用记忆,用恐惧,用这副美丽却孤绝的皮囊,日日夜夜提醒我代价的存在。阿南的血,渗进了我的命运里,再也洗不干净。
第二年清明,我去给阿南上坟。坟头已长出青青细草,在微风中摇晃。我烧了纸钱,纸灰被风卷起,打着旋,像黑色的蝴蝶。我跪坐着,看着那杯黄土,忽然想起成亲前,阿南在溪边给我采野花的样子。他举着一捧蓝紫色的婆婆纳,笑得见牙不见眼,说:“小茹,你戴这个肯定好看。”那时的我,顶着一张平淡的脸,心里却像是被那笑容和野花塞得满满的,暖暖的。
现在,我有了世上最好看的脸,心里却只剩下这个土堆,和一片荒芜。
“阿南,”我对着坟茔,轻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砂,“镜子碎了…那个女人说,那才是真的我…”我哽咽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光滑的脸颊,“可如果那是真的,你现在…还会摘花给我吗?”
风更大了,穿过坟地边的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叹息,又像是呜咽。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坟头的草,不停地摇。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一座更旧的荒坟旁,似乎立着一个人影。我心猛地一抽,霍然转头。
是个穿着灰布裙子的女人,背对着我,身形有些佝偻,正看着更远处山坳里的村庄。她的头发有些花白,用一块旧布帕包着。
不是那个外乡女人。心里刚松了口气,那女人却像感应到我的目光,缓缓转过身来。
我看清了她的脸。一张…很老,很疲惫,布满了深深皱纹的脸。但奇怪的是,那五官的轮廓,依稀能辨出…很美。不是现在那种年轻鲜活的美,而是一种被岁月和风霜狠狠磋磨过、却依然倔强残留着的、类似古玉般温润又破碎的美。尤其是那双眼睛,浑浊,却有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她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没有惊讶,没有羡慕,没有任何村里人看我的那种神色。只有一种…了然的悲悯。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告别。然后,她转过身,沿着山间小道,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山脉更深、更远处。
我僵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苍翠的山岚之后。
她是谁?也是…照过镜子的人吗?她的“至爱之人”呢?她的镜子,也碎了吗?她脸上的风霜,是代价,还是救赎?
无数疑问翻滚,却没有答案。但就在那一刻,看着那空荡荡的山道,我忽然明白了外乡女人最后那句话的真正重量。
欲望的镜子,照见的从来不是未来,是你真实的灵魂模样。
而灵魂的模样,并非一成不变。贪婪、虚荣、怯懦、悔恨、孤寂、求而不得的痛楚、夜半惊醒的空茫…这一切,都在这张美丽皮囊之下翻腾、凝结,最终会像那位不知名的妇人一样,一点点刻进眉梢眼角,刻进每一道纹路,成为再也无法剥离的印记。镜子碎了,可映照的过程,从未停止。它将持续一生,用时光作刃,慢慢雕琢出最终的“真实”。
我抬手,再次抚摸自己的脸。指尖下的肌肤,依然光滑紧绷。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冰冷的、蠕动的痒,似乎从骨头缝里,悄悄蔓延到了这完美的表皮之下,正在酝酿着一次缓慢而坚定的破土。
我转过身,不再看阿南的坟,也不再眺望消失的老妇。我沿着来路,慢慢下山,走回那个我必须继续面对的村庄,走回那具美丽的躯壳,和其中日渐清晰的、丑陋的、滚烫的、永不宁息的灵魂。
山路崎岖,野草没过脚踝。风吹过,带来泥土和腐烂枝叶的气息。我的影子,被西斜的太阳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前方的路上,随着我的步伐,扭曲,变形,仿佛一个沉默的、挣脱不开的同行者。
路,还很长。而镜子,无处不在。
本章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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