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海的天,确实晴了。
但晴得让人心头发慌——不是万里无云的晴朗,而是一种被彻底洗刷过的、惨白如纸的天空。地煞退去后留下的不是生机勃勃,而是满目疮痍:树木枯死,溪流干涸,山岩上残留着灰黑色的侵蚀痕迹,像大地长出的尸斑。
萧凛一行人走出洞府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这……这也太惨了。”王富贵哆哆嗦嗦地踢开脚边一截枯枝,枯枝立刻碎成粉末,“咱们真打赢了?”
“赢了,但没完全赢。”陈守拙负手走在最前,这位重新展露金丹后期修为的星陨阁长老,此刻脸上没有半点轻松,“地煞是退了,但雾海的生机至少被抽走了六成。没有三五十年,恢复不了。”
小芸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石缝里挖出一株蔫头耷脑的野草。她运起微弱的木系灵力注入,野草勉强挺直了些,但叶尖依旧枯黄。
“连草木都这样……那些普通人……”她声音发颤。
萧凛没说话。他抱着还在打瞌睡的汐,目光扫过远处几处隐约可见的废墟——那是雾海集市的残骸。三天前还人声鼎沸的地方,现在只剩下断壁残垣。
“先回建木核心。”他最终道,“青霖他们还在那边等。”
一行人沉默赶路。
路上所见触目惊心:一具被吸干生机的妖兽尸体,皮毛还保持着奔逃时的姿态;一洼浑浊的水坑边,几只飞鸟的尸体呈放射状倒毙,喙还伸向水边;甚至在一处山坳,他们发现了十几个相拥而死的修士遗骸——看衣着是某个小宗门弟子,死时脸上还凝固着绝望。
“净蚀这帮杂碎……”周师兄一拳砸在石壁上。
“他们不在乎。”陈守拙淡淡道,“在蚀皇眼里,雾海不过是个试验场。成功了,获得打开墟隙的方法;失败了,也能收集大量‘绝望’‘恐惧’之类的负面情绪——这些对‘墟’来说,也是养料。”
萧凛突然停下脚步。
前方,一道身影踉跄奔来。
是钱满仓。
这个前蚀魂教俘虏、后来的墙头草,此刻满脸黑灰,道袍被撕成布条,左臂不自然地耷拉着,但右手还死死攥着那面破锣。
“萧、萧老大!”他看到萧凛,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您可算回来了!我以为……我以为你们全折在里头了!”
“其他人呢?”萧凛问。
“在建木那儿!都活着!”钱满仓语无伦次,“墨渊执事重伤,但百里先生稳住了!冷云道友断了两根肋骨,石猛道友真气耗尽昏过去了,青霖姑娘受了些皮肉伤……还有欧冶大师,他、他……”
“他怎么了?”
“他把自己的左臂改造成了‘地煞能量吸收器’!”钱满仓哭丧着脸,“说是要研究地煞的本质,结果吸收太多,整条胳膊变成灰黑色,现在动不了了,还嚷嚷着要切下来当标本!”
萧凛:“……”
果然,欧冶小星还是那个欧冶小星。
一行人加快脚步。
穿过最后一片枯木林,建木核心区域出现在眼前。
这里的情况,居然比外面好一些。
以建木幼苗为中心,方圆百丈内的土地居然恢复了生机——虽然也只是稀稀拉拉的青草,但至少是活的。空气中残留的地煞气息被一层淡淡的翠绿光晕挡在外面。
数十个幸存者散坐在各处疗伤。墨渊靠在一块大石旁,胸前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冷云盘膝而坐,胸前明显凹陷,但呼吸还算平稳;石猛直接躺在地上,胸口微微起伏;青霖正蹲在溪边清洗伤口,肩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不是地煞留下的,倒像是……妖兽?
“青霖,你的伤?”萧凛快步上前。
青霖回头,看到萧凛的瞬间,眼中闪过如释重负的光芒,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回来就好。伤不碍事,是昨天一群被地煞逼疯的‘蚀骨狼’袭击营地时留下的。”
她看向萧凛怀里的汐,声音柔和下来:“她没事吧?”
“消耗过度,睡着了。”萧凛把汐小心放在建木幼苗旁——小家伙一靠近幼苗,就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一片嫩叶,呼吸变得更平稳了。
“萧凛!”百里青从不远处一个临时搭起的棚子里钻出来,还是一身破旧郎中打扮,但脸上的疲惫掩盖不住,“你……咦?”
他盯着萧凛看了三息,又看了看萧凛身后一群人,尤其是气息深不可测的陈守拙,眼睛眯了起来。
“百里先生。”萧凛拱手,“多谢您照顾大家。”
“少来这套。”百里青摆摆手,走到萧凛身前,突然伸手搭住他手腕。三息后,老头“啧”了一声,“你这小子……修为跌了又涨,道基碎了又补,还在里面塞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建木生机、星脉本源、还有一丝炼化的‘墟’力残留?你是想把身体当成杂货铺?”
萧凛苦笑:“情势所迫。”
“迫你个头!”百里青从怀里掏出一把银针,“躺下,脱上衣。今天不给你理顺了,三个月后你就等着经脉错乱爆体而亡吧。”
“现在?”
“就现在!”
萧凛只得乖乖躺下。百里青的银针如雨落下,每一针都精准刺入穴位,丝丝清凉气流顺针涌入,开始梳理萧凛体内混杂的能量。
“疼就说。”百里青一边施针一边嘟囔,“老夫这套‘七星定脉针’专治你这种胡来的。不过说好了,诊金加倍——你欠我两株‘雾海星兰’,记住了。”
“雾海现在这情况,还有星兰?”王富贵插嘴。
“所以才要他欠着。”百里青理直气壮,“等雾海恢复了,他得给我种出来。”
众人无语。
施针到一半,欧冶小星蹦蹦跳跳过来了——真的是蹦跳,因为他的左臂完全僵硬,像根灰黑色的石柱挂在肩上。
“萧凛!你回来了!快看我的新发明!”他兴奋地用右手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金属圆盘,“这是‘劫后余生自动统计仪’!我昨晚做的!只要输入地点,它就能自动统计幸存者数量、伤势分布、资源需求……哎你看,现在雾海幸存修士大概还有两百三十七人,其中重伤四十九人,轻伤……”
“等等。”陈守拙突然开口,“你怎么统计的?”
“用这个啊!”欧冶小星指了指圆盘中央一个闪烁的红点,“我改装了之前那个‘便携式空间紊流探测器’,现在它能捕捉修士的灵力波动,只要不是完全收敛气息的,都能探测到!”
陈守拙脸色一变:“也就是说,你现在能探测到方圆百里内所有修士的位置?”
“理论上是的!不过现在雾海灵力场太乱,精度可能只有八成……哎陈长老你抢我圆盘干啥?!”
陈守拙夺过圆盘,盯着看了片刻,突然厉声道:“所有人!立刻隐蔽!收敛气息!”
话音未落,远处天边,出现了一道暗紫色的遁光。
不是一道。
是七道。
七个身穿暗紫色镶金边长袍的身影,呈扇形向建木核心区域飞来。为首之人虽然蒙面,但所有人都认出了那双眼睛——
幽影。
他没死。
不但没死,还带来了六个气息丝毫不弱于他的净蚀司祭。
“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周师兄惊怒。
“还用问吗?”陈守拙盯着欧冶小星,“你那破圆盘探测别人,别人自然也能反探测——尤其是净蚀那群对能量波动敏感得像猎狗的疯子!”
欧冶小星脸白了:“我、我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萧凛已经坐起身,百里青的银针还扎在背上,但他顾不上了,“准备战斗。”
“战斗个屁!”百里青一把按住他,“你经脉梳理才到一半,现在动手,真气逆行,神仙都救不了!”
“那怎么办?等死?”
“等死也比找死强!”百里青转头看向陈守拙,“陈长老,您金丹后期的修为,能撑多久?”
陈守拙眯眼估算:“七个全是金丹初期,幽影接近中期……老夫全盛时期能一打七,但现在刚解封,旧伤未愈,最多……一打三,还得用禁术。”
“那就是打不过。”百里青很干脆,“跑?”
“往哪跑?雾海现在这鬼样子,跑出去也是死。”墨渊撑着站起身,握住长枪,“不如结阵死守。建木幼苗有净化之力,能削弱他们的‘墟’术。”
“然后呢?等他们慢慢磨死我们?”冷云也站了起来,虽然疼得额头冒汗,但剑已在手。
气氛凝重到极点。
幽影七人已在百丈外悬停。他们没有立刻进攻,而是……开始布阵。
七人各站方位,暗紫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网,缓缓向建木核心罩下。
“是‘七煞锁灵阵’。”陈守拙脸色难看,“他们要彻底封死这片区域,然后慢慢收网——瓮中捉鳖。”
“谁是鳖啊!”王富贵不服。
“我们现在就是。”陈守拙叹气,“除非有援军……”
“援军来了。”
一个虚弱但清晰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头。
说话的是——钱满仓。
这个一直躲在众人身后的墙头草,此刻居然站到了最前面。他擦了擦脸上的黑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我昨天逃命的时候,不是乱跑的。我去了一趟雾海集市废墟,用萧老大之前给我的传讯玉符碎片,拼了个临时的‘扩音阵’……”
“然后呢?”萧凛盯着他。
“然后我对着阵法喊了半个时辰。”钱满仓咽了口唾沫,“喊的是‘净蚀的杂种们要赶尽杀绝啦!他们杀完我们就要杀你们啦!雾海完蛋了咱们谁都别想活啦!是爷们儿的抄家伙来建木这边干架啊!’”
所有人目瞪口呆。
“你……喊来了多少人?”青霖问。
“不知道。”钱满仓缩了缩脖子,“但我看到至少十几道遁光往这边来了……就是不知道是来帮忙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话音未落。
东边天空,三道遁光破空而来!为首的是个独臂老者——雾海集市那个算命瞎子!他身后跟着两个筑基期的散修,一人持刀,一人握棍。
“净蚀的狗崽子!”瞎子虽然瞎,但嗓门震天,“老子在雾海摆摊三十年,还没见过你们这么不要脸的!砸了老子的摊,还敢来欺负伤员?!”
西边,又是五道遁光。领头的居然是——花无缺!
这位百花谷公子此刻衣衫破烂,折扇只剩扇骨,脸上还带着血污,但笑容依旧浮夸:“哎呀呀,本公子还没死呢,你们就急着来收尸?太不礼貌了吧?”
他身后四个百花谷弟子个个带伤,但阵法旗幡已经展开。
南边,北边……
一道道遁光从雾海各处飞来。有宗门弟子,有散修,有之前逃过一劫的商人,甚至还有几个拾荒者——阿土就在其中,他背着个大布袋,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啥。
二十……三十……五十……
短短半柱香时间,建木核心外围,竟然聚集了近百个修士!
修为参差不齐,高的有筑基后期,低的只有炼气五六层。个个带伤,个个狼狈。
但人多了,气势就起来了。
幽影七人组成的“七煞锁灵阵”僵在半空,显然没料到这个变故。
“诸位……”萧凛深吸一口气,扬声喊道,“净蚀要灭雾海道统,今日他们杀我们,明日就轮到你们!是战是逃,诸位自己选!但要逃的现在就走,要战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
“站到我身后。”
寂静。
三息后。
瞎子第一个迈步,站到萧凛左侧:“老子虽然瞎,但骨头没瞎!”
花无缺摇着破扇骨站到右侧:“本公子虽然爱美,但更爱命——命都没了,还美给谁看?”
一个接一个。
近百个修士,站成了一个半圆。
他们彼此或许有仇,或许有怨,或许之前为了抢一块矿石打过架。
但今天,他们只有一个身份:
雾海幸存者。
幽影面具后的眼神冰冷如刀。他缓缓抬手。
七煞锁灵阵,开始收缩。
“结阵!”陈守拙暴喝,“星陨阁弟子听令——周天星辰残阵,起!”
以陈守拙为核心,周师兄等星力修士迅速站位。星光亮起,虽然微弱,但稳住了阵脚。
“百花谷弟子,百花护灵阵!”花无缺下令。
“散修弟兄们,各自为战,但护住伤员!”瞎子吼道。
大战,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
阿土从布袋里掏出个东西,扔给萧凛:“萧老大!接着!”
萧凛接住——是个拳头大小、黑乎乎的……泥球?
“这啥?”
“我特制的‘臭气弹’!”阿土憨厚地笑,“用腐烂的‘腥臭草’加妖兽粪便,密封发酵三天!砸碎了能臭晕一头牛!”
萧凛:“……”
对面可是金丹期修士啊!
但他看了看手里泥球,又看了看空中缓缓压下的暗紫色巨网,突然咧嘴一笑。
“王富贵。”
“啊?”
“你那‘滚石诀’,能把东西扔多远?”
王富贵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胖脸兴奋得通红:“最远……两百丈!但准头不行!”
“要的就是不准头。”萧凛把泥球塞给他,“朝他们阵眼方向,随便扔。砸不中人也行,炸开就行。”
“好嘞!”
王富贵运起滚石诀,土黄色光芒包裹泥球,像投石机般抡圆了胳膊——
“走你!”
泥球划出一道抛物线,飞向空中巨网。
幽影冷笑,随手一挥,一道暗影就要击碎泥球。
但泥球在距离巨网还有十丈时,突然——
自爆了。
不是爆炸。
是炸开一团……墨绿色的、浓稠的、散发着难以形容恶臭的烟雾!
那味道,像一百双三年没洗的袜子泡在粪坑里发酵,又像死了一夏天的老鼠窝被揭开。
“呕——!”
离得最近的一个净蚀司祭当场干呕。
暗紫色巨网剧烈晃动——布阵需要心神专注,而恶臭……太分神了。
“就是现在!”陈守拙眼中精光爆射,“破阵!”
周天星辰残阵所有星光汇聚,化作一道璀璨光柱,轰向巨网最薄弱处!
“百花齐放!”花无缺也豁出去了,所有阵法能量化作千百花瓣虚影,如风暴般席卷!
近百修士同时出手!
法宝、符箓、法术……虽然杂乱,但量变引起质变。
“咔嚓——”
七煞锁灵阵,破了。
幽影闷哼一声,嘴角溢血。他死死盯着下方那个扔泥球的胖子,又看了看萧凛,眼神怨毒得能杀人。
但阵法已破,己方人数劣势,对方士气正旺。
再打下去,得不偿失。
“撤。”他冰冷吐出一个字。
七道暗紫色遁光,如来时般迅速退走。
七道暗紫色遁光,如来时般迅速退走。
建木核心区域,一片死寂。
然后——
“赢了?”
“我们……打退了七个金丹?”
“是打跑了!哈哈哈哈哈!”
欢呼声炸开!修士们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弱胜强的狂喜,还有……活着的感觉。
萧凛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群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却笑得像个孩子的修士们。
雾海的天还是惨白的。
但此刻,他觉得这片天空下,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萧老大。”阿土凑过来,搓着手,“那个……臭气弹好用不?”
萧凛拍了拍他肩膀:“好用。以后多备点。”
他转身,看向陈守拙:“陈长老,接下来……”
陈守拙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复杂神色:
“接下来,你要准备去星陨阁了。”
“雾海的事,瞒不住。你一个筑基期修士,主导破坏了蚀皇的大祭,还助建木新生……星陨阁高层,一定会‘请’你去的。”
“是福是祸,就看你自己了。”
萧凛望向北方——星陨阁的方向。
新的风暴,正在那里酝酿。
而他的路,还得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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