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的初夏,应天府城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闷热与惶恐之中。往昔秦淮河上的笙歌画舫早已绝迹,取而代之的是沿江壁垒森严的寨栅和往来巡弋、甲胄森森的官兵船只。城墙之上,旌旗猎猎,却难掩守军士卒脸上的疲惫与惊惶。燕王朱棣的“靖难”大军,历经四年鏖战,已如狂涛般席卷江北,兵锋直指帝国心脏。瓜步渡口失守、镇江告急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城内蔓延,这座太祖皇帝朱元璋亲手奠定的煌煌帝都,此刻已能清晰地听到北方传来的战鼓雷鸣。
皇宫大内,气氛更是压抑到了极点。年轻的大明天子建文帝朱允炆,早已失去了登基之初在齐泰、黄子澄等文臣簇拥下欲大展宏图的锐气,此刻他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独自坐在谨身殿偏殿内,对着摇曳的烛火,手中紧攥着一份份字字泣血的告急文书,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方孝孺、黄子澄等近臣侍立一旁,皆垂首不语,殿内只闻皇帝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以及更如那催命符般滴滴答答的声响。
“陛下,”老将李景隆硬着头皮上前,声音干涩,“金川门、仪凤门、钟阜门等处已加派重兵,城内各处要道亦设卡盘查,绝不让燕逆细作有可乘之机!只要我等上下一心,坚守待援,各地勤王之师不日即至……”
“勤王之师?”朱允炆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带着一丝凄厉的嘲讽,“李卿,你告诉朕,还有何处勤王之师?江北尽失,江南震动,各地藩王或降或囚,或作壁上观!朕……朕还有何援兵可待?!”他一把将手中的文书掷于地上,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方孝孺见状,连忙跪伏于地,泣声道:“陛下!天命仍在陛下,民心仍向正统!南京城高池深,粮草尚足,只要坚守,未必没有转机!切不可失了方寸,让奸佞之徒……”
“奸佞之徒?”朱允炆打断他,目光扫过殿中诸臣,最终落在沉默不语的谷王朱橞身上,眼神复杂难明,“如今这殿内殿外,谁忠谁奸,朕……朕已看不清了。”一种众叛亲离的巨大孤独感和末日将至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
就在这帝国中枢被绝望笼罩的同时,南京城西北隅,紧邻长江的金川门内,气氛同样紧张肃杀。作为连接城内与江边码头、可能直面燕军自水路进攻的重要门户,金川门一带的防卫被提到了最高级别。城门紧闭,铁闸落下,门洞内堆满了鹿角丫杈。城墙上,新增的碗口铳和弩机对准着城外昏暗的江面,守军士卒五人一队,十步一岗,瞪大眼睛巡视着任何可疑的动静。带队巡查的是一名姓赵的千户,神色严峻,不时厉声呵斥着稍有松懈的士兵。
然而,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防御体系内部,一股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临近城墙根的一处简陋营房里,几个刚换下岗的军士正围着一个小炭炉,就着一点咸菜啃着硬如砖石的干粮。角落里,一个约莫三十岁年纪、面容精悍、眼神却透着与普通军汉不同的沉稳机警的汉子,正默默擦拭着自己的腰刀。他便是金川门守军中的一名小旗官,姓张,人称张老三。表面上看,他与周围那些因长期紧张而显得麻木或焦躁的同袍并无二致,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擦拭刀锋的动作异常专注,耳朵却微微颤动,捕捉着营房内外的一切声响。
“他娘的,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一个年轻士兵忍不住抱怨,“天天提心吊胆,听说燕王爷的兵都快打到眼皮子底下了!”
“闭嘴!不想活了?”旁边一个老兵低声斥道,“让赵阎王听见,有你好看!”
“怕什么?”年轻士兵不服气地嘟囔,“听说燕王爷是来‘清君侧’的,又不祸害咱们老百姓……”
“哼,清君侧?”张老三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营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刀枪无眼,城门一破,谁管你清的是君侧还是君心?要想活命,就得守好这门,听上面的号令。”他这话看似是在训斥年轻士兵,强调军纪,但“听上面的号令”几个字,却说得意味深长。
那年轻士兵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老兵叹了口气:“张头儿说的是,咱们当兵的,吃粮听令,别的……少打听。”
张老三不再说话,继续擦刀,眼神却与营房内另外两个一直沉默的军士飞快地交流了一下。那两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两人,一个是他麾下的什长,另一个是负责城门铁闸绞盘的辅兵头目,都是他多年来在金川门这方寸之地,凭借手腕和“仗义疏财”,一点点拉拢、试探、最终发展起来的核心成员。他们这个小小的团体,如同蛰伏在庞大帝国机器齿轮缝隙中的几粒沙子,平日里毫不起眼,甚至表现得比旁人更加“忠于职守”,只为在关键时刻,能发挥出撬动乾坤的作用。
夜色渐深,江风裹挟着湿冷的水汽吹上城头,带来阵阵寒意。城墙上的火把在风中摇曳,光影幢幢,更添几分诡异。张老三按例带人上城巡查,他走得很慢,目光锐利地扫过垛口、军械、以及每一个哨兵的状态。当他走到靠近城门楼的一处僻静角落时,一个黑影如同狸猫般从暗处闪出,低声道:“三哥,有信。”
来人是城内一个更夫,也是张老三布下的眼线之一。他迅速将一个小巧的、裹着蜡丸的纸团塞到张老三手中,然后若无其事地敲着梆子走远了。
张老三不动声色,借着一个转身观察城外的机会,捏碎蜡丸,就着微弱的光线扫过纸上的密语。信息很简单,却让他心头猛地一紧:“风雨将至,子时三刻,见火为号,相机而动。”落款是一个模糊的印记,但他认得,那是最高级别的行动指令,意味着最终的时刻即将来临,要求他们做好一切准备,在约定信号出现时,不惜一切代价制造混乱,配合城外行动。
他将纸条嚼碎咽下,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多年的潜伏,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巡查,在经过绞盘房时,对里面那个辅兵头目使了个眼色,手指在门框上轻轻敲了三下。辅兵头目会意,微微颔首。
子时将近,城外的黑暗如同浓墨般化不开,江面上雾气弥漫,能见度极低。城头上的守军经过大半夜的紧张,疲惫开始袭来,不少哨兵抱着兵器,靠着垛口打起了瞌睡。连那位赵千户,也因连日劳累,在城门楼里暂时歇息,只留几个亲兵在外值守。
张老三的心跳如同擂鼓,他估算着时间,手心微微出汗,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悄悄将手下那名什长和另外两名可靠的弟兄召集到一段人少的城墙马面后。
“兄弟们,”张老三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上面的命令下来了,就在今夜,我等建功立业,就在此刻!”
那什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和紧张:“三哥,你说怎么干?弟兄们跟着你!”
“听着,”张老三快速布置,“王五,你带两个人,一刻钟后,去靠近钟阜门方向的城墙根下,点燃那堆预备用来熏蚊虫的湿柴,弄出浓烟,越大越好,装作失火,吸引那边守军的注意!”
“李瘸子,”他看向那名辅兵头目,“信号一起,你和你的人,立刻想办法卡死或者破坏绞盘的备用机关,让铁闸短时间内无法正常升起!但记住,要做得像意外故障!”
“剩下的人,跟着我。”张老三眼中寒光一闪,“一旦城外有动静,我们就地在城墙上制造混乱,大喊‘燕军进城了’、‘城破了’,能闹多大闹多大!重点是搅乱军心,让守军自相惊扰!”
“明白!”几人低声应道,眼中都燃起了豁出去的火焰。
就在张老三等人悄然布置的同时,遥远的琼州鹿回头湾,虽已是深夜,林霄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他并未入睡,而是与苏婉一同站在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目光死死盯在南京的位置。桌上,摊开着察事司能送来的最后几份关于南京防务的零星情报,但更多的,是凭借经验和直觉进行的推演。
“算时日,燕王殿下的大军,应该已兵临城下了。”林霄的声音有些沙哑,连续多日的焦虑和等待,让他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苏婉轻轻为他披上一件外袍,柔声道:“霄郎,我们能做的,都已做了。张小旗他们是颗钉子,能否钉进金川门这块硬木头,何时钉进去,钉多深,现在只能看天意和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她虽远在南海,但通过零散的情报和与林霄的分析,对南京的局势和张小旗等人的处境亦有清晰判断。
林霄握住苏婉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叹道:“是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布下这步暗棋,已是竭尽所能。如今这千里之外的博弈,已非你我所能直接掌控。只盼他们……能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舆图,仿佛要穿透这千山万水,看到那座在黑暗中挣扎的帝都。“金川门……但愿我当年随手布下的这子闲棋,真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建文四年六月乙丑,子时三刻。
南京城西北方向,靠近长江的夜空,突然被一道耀眼的赤红色光芒撕裂!那是一支巨大的火箭,带着凄厉的呼啸,从燕军隐秘的阵地上腾空而起,划破沉沉的夜幕,如同陨星般坠向金川门方向!
“信号!是信号!”几乎在火箭升空的瞬间,一直在城头密切注视城外动静的张老三心中狂吼。他毫不犹豫,猛地抽出腰刀,对身边早已准备好的弟兄们嘶声大吼:“燕军袭城!快!敲警钟!敌军从江上来了!”
与此同时,靠近钟阜门方向的城墙根下,一股浓烈的黑烟伴随着火光冲天而起!王五等人成功点燃了湿柴堆,并故意打翻了几个火把,引燃了附近的杂物,制造出失火的假象。
“走水了!走水了!” “那边怎么回事?” 附近的守军顿时一阵骚动,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金川门绞盘房内传来一声金属断裂的刺耳巨响和几声惊呼!李瘸子等人按照计划,用重锤砸毁了绞盘的关键传动部件,并故意制造了混乱!
“绞盘坏了!铁闸卡死了!” 混乱的喊声从门洞内传出。
张老三见时机已到,一边奋力敲响身边报警的铜锣,一边用尽平生力气嘶喊:“城破了!燕军从金川门杀进来了!快跑啊!”
他身边的几名核心成员也跟着拼命呐喊,并故意用刀枪敲击城墙砖石,制造出巨大的噪音。更有甚者,有人开始向空中胡乱放箭,或者将火把扔向城内方向。
黑夜、浓烟、突如其来的爆炸声、以及“城破了”这种最具杀伤力的谣言……多种因素叠加,瞬间在金川门守军之中引发了灾难性的连锁反应!
许多本就疲惫不堪、心惊胆战的士兵,根本来不及分辨真假,只见浓烟火光,耳闻巨响和溃逃的呼喊,下意识地就以为城门真的被攻破,燕军已经杀入城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有人开始丢弃兵器,转身向城内逃窜!
“不许跑!顶住!是谣言!” 赵千户从城门楼中冲出,声嘶力竭地试图弹压,甚至挥刀砍翻了一个逃兵。但在这种集体性的恐慌中,个人的努力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溃逃一旦开始,便如同决堤的洪水,难以遏制。越来越多的士兵加入逃跑的行列,建制完全被打乱,军官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军官,整个金川门防线陷入了一片歇斯底里的混乱之中!
而就在这时,城外等待已久的燕军精锐,在朱棣麾下大将张玉、朱能等人的亲自率领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趁着守军混乱、注意力被吸引的绝佳时机,利用早已准备好的壕桥、云梯等器械,发起了真正的、猛烈无比的突击!他们选择的地段,正是守备因骚乱而相对薄弱的区域!
城内震天的喊杀声、越来越近的兵刃撞击声,证实了燕军的确在猛攻,这反过来又加剧了守军的崩溃。张老三等人制造的混乱,成功地起到了内应作用,为燕军的突击创造了至关重要的条件!
金川门,这座南京城西北的坚固门户,在内外夹击之下,其防御体系从内部开始土崩瓦解。历史的天平,在这一刻,因几个小人物的拼死一搏,而彻底倾斜。
当第一缕曙光勉强穿透南京城上空的硝烟时,象征燕王势力的“靖难”大旗,已然插上了金川门的城楼。城门洞开,燕军铁骑如潮水般涌入这座帝国的都城。
张小旗在混乱中,带着几名核心弟兄,趁乱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平民衣物,悄然隐匿于破城后更加混乱的街巷之中,如同水滴汇入大海,等待着来自远方的新的指令和最终的结局。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越过千山万水,飞向南海之滨。
数日后,一只羽毛凌乱、疲惫不堪的信鸽,跌跌撞撞地落在了鹿回头湾察事司专用的鸽舍。当驼爷亲手解下鸽腿上的铜管,取出那薄如蝉翼的密信,并将其翻译出来后,这位历经风霜的老人,双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冲进了林霄的行辕书房,甚至忘了通报。
“大人!夫人!南京……南京捷报!金川门已破!燕王殿下……殿下的大军,进城了!”
林霄猛地从案后站起,苏婉手中的茶盏也险些滑落。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惊、难以抑制的激动,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
林霄接过密信,快速扫过上面简短的密语,确认了驼爷的话。他缓缓坐回椅中,久久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边缘。
成功了。他们这场跨越整个帝国版图的惊天豪赌,这步埋藏最深、风险最大的暗棋,终于在决定性的时刻,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传令,”良久,林霄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所有参与‘金川门行动’的潜伏人员,按最高标准予以表彰抚恤。张小旗等人,若能生还,重赏!若有不幸……厚恤其家,子女由基地抚养成人!”
“是!”驼爷激动地领命而去。
书房内再次剩下林霄与苏婉。窗外,阳光正好,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
苏婉走到林霄身边,轻声道:“霄郎,我们……做到了。”
林霄握住她的手,目光望向北方,仿佛看到了那座刚刚经历巨变的京城,缓缓道:“是啊,我们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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