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休会并未让大礼堂内的气氛冷却,反而在沉默中酝酿着更强烈的期待。莱恩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感受着自己平稳却比平时略快的心跳。艾伦在他旁边,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莉莉递过来一杯温水,眼神里满是无声的鼓励。维克多则安静地站在稍远处,目光掠过礼堂内攒动的人群,评估着那些表情各异的面孔。
评审团的闭门评议时间并不长,大约半小时后,院长诺顿与其他四位评审重新回到了主席台。所有的交谈声瞬间消失,目光聚焦。
诺顿院长并未直接宣布评议结果。他的目光投向莱恩,声音平缓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沃特先生,你的理论和答辩陈述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引发了深入的思考。然而,理论的价值,终究需要在实践中得到最直接的检验。”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全场,尤其在几位面色依旧凝重的老教授身上停留了一瞬:“评议中,我们一致认为,你的‘逆向工程方法论’是整个研究体系中最具创新性和实用潜力的核心。与其让我们仅凭纸面报告和口头辩论来评判,不如,让我们亲眼见证一次它的实际运作,看看这套方法在面对一个真正未知的谜题时,能展现出多大的力量。”
现场演示!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低声惊呼。这远比单纯的问答更具挑战性,也更具说服力。这意味着莱恩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运用他自己的方法,去解开一个连在场学者们都未能破解的难题。
莱恩站起身,走到台前,微微颔首,声音沉稳:“听从院长和各位评审的安排。”
诺顿院长点了点头,看向台下:“在座的诸位,无论是教授、研究员还是学员,如果有人携带或知晓任何未被完全解析、功能未知、且确保安全——不会引发危险能量暴走或污染——的古代魔法物品残片、异族魔法造物碎片,或者任何你们认为‘难以理解’的魔法纹样样本,可以现在提供出来,作为沃特先生现场演示的对象。”
短暂的沉默和窸窣声后,一位来自古代魔法器物鉴定与修复系的中年女教授举起了手。她面容严肃,带着研究者特有的专注神情,捧着一个巴掌大小、布满细密防护符文的暗银色金属盒,走到了展示台旁。
她小心地打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一块约成人手掌大小、边缘不规则的暗沉金属残片。残片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暗色氧化物和泥土沁入的痕迹,但在某些角度,能隐约看到其下蚀刻着极其繁复精细的纹路,那些纹路偶尔会闪过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魔力微光,如同垂死星辰的最后呼吸。
“这是一块从‘沉眠高地’第三纪文明遗址深处发掘出的合金板残片,”女教授的声音带着一种对古老造物的尊重,“出土已近二十年。我们鉴定过,它是一件魔法物品的核心部件,材质特殊,能自我维持极微弱的稳定能量场,但具体功能、激活方式、以及这些符文的完整含义,至今没有定论。它非常稳定,经过长期监测,无任何攻击性、辐射污染或失控风险,符合安全要求。”
她将残片轻轻放在评审席前铺着深蓝色天鹅绒的展示台上。那块不起眼的金属片,此刻仿佛承载着跨越漫长时光的沉默谜语。
诺顿院长看向莱恩:“沃特先生,你可以选择使用这块残片,或者其他自愿提供的样本。”
莱恩没有犹豫。他走上前,先向提供样本的女教授郑重道谢:“感谢您的信任和提供如此珍贵的样本。”然后,他才小心地用手指拈起那块金属残片。入手冰凉,沉甸甸的,表面的粗糙磨损与指尖下那极其细微的能量脉动形成奇特对比。
“我就用它来演示。”莱恩说道,声音不大,却让整个礼堂瞬间安静下来。
他走到旁边早已准备好的工作台前。台上布置着高精度的共鸣水晶阵列、多重记录法阵以及一个大型的投影水晶。莱恩将残片置于阵列中心,没有立刻开始,而是闭上眼睛,左手掌心虚托在残片上方约一寸处,静静地感受。
时间一点点过去,礼堂内鸦雀无声,只有人们压抑的呼吸声。艾伦紧紧攥着拳头,莉莉屏息凝神,维克多则观察着评审们的神情。几位老教授,包括格伦德尔,都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
几分钟后,莱恩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明晰的光彩,仿佛已经与这片金属进行了一次短暂的无声交流。
“逆向工程第一步:全面能量频谱记录与结构测绘。”莱恩开口,同时以稳定而精准的动作激活了工作台上的法阵。他的声音通过扩音装置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解说的同时,操作毫不迟滞。“不以自身魔力强行激发干扰,仅借助环境魔力背景作为最轻微的扰动源,全面记录目标自然状态下的能量辐射频谱,并进行三维立体结构扫描,精度需要达到能分辨最细微的魔力蚀刻痕迹。”
水晶阵列和悬浮的微型记录法阵同时亮起柔和如月华的光芒,无声地笼罩住金属残片。巨大的投影水晶上,开始同步显示快速流动的、复杂的频谱波形,以及逐渐构建成形的、细节惊人的三维结构线图。残片表面那看似杂乱无章的纹路被一层层剥离、放大、清晰呈现,其精巧复杂程度让不少观众低声惊叹。
莱恩本人也未闲着。他双目微凝,将自己那独特的能量感知力提升到极致,细致地捕捉着仪器可能遗漏的、更加隐晦的能量“质感”和不同结构部分之间那无形的“力场关联”。他的额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长时间维持这种高强度感知显然并不轻松,但他的神情却愈发专注沉静,仿佛整个灵魂都与那古老的纹路连接在了一起。
大约二十分钟后,全面的扫描记录完成。投影上呈现出一幅完整的高精度能量频谱图和复杂到令人眼晕的三维结构模型。
“第二步:结构解构与潜在功能单元分离。”莱恩开始操控投影,他的手指在控制符文板上移动,投影中的复杂整体纹路随之被拆解。“依据能量流动的潜在路径、回路的自然闭合点、以及结构形态的转折特征,尝试将其分解为相对独立的区块和基础结构单元。”
在他的操作下,那团看似混沌的“线团”逐渐被理出脉络,分解成十几个主要区块和数十种基础线条与节点组合。虽然依旧复杂,但已能看到初步的秩序。
“第三步:语素映射与功能逻辑推断。”莱恩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这是最核心的环节。他将分解出的结构单元,与他理论中的七种“能量语素”进行比对和映射。“请看这里,这个多重嵌套的螺旋闭合结构,其能量频谱在七个主要谐振峰上都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稳定性和一致性,这是‘恒定型语素’的典型特征。同时,注意螺旋内侧的曲率变化梯度,它创造了一种渐进的压力场,这暗示了‘导向型’与‘压缩型’语素的复合作用……因此,这个模块的核心功能,极有可能是‘能量的高度稳定存储与压缩’。”
他一边说,一边在投影上标注出对应的语素符号和能量流动模拟箭头。接着,他又指向外围那些放射状、末端带有精巧回钩的线条:“这些线条与核心模块的连接点,能量传导效率模拟值超过百分之九十五,且其频谱末端带有尖锐的‘释放’特征谐波,明显符合‘锐化语素’与‘精准导向’的结合。这应该是一套设计精密的‘能量提取与定向激发’接口阵列。”
随着他的分析,那块死气沉沉的金属残片,仿佛被注入了逻辑的生命。模糊的纹路变成了清晰的功能模块:储能核心、提取接口、缓冲回路、安全锁……虽然残缺,但一个设计精巧、思路独特的魔法造物核心部分,其轮廓和意图逐渐浮现在所有人眼前。
“第四步:功能逻辑整体推演与残缺部分合理补完。”莱恩根据已经识别出的模块和语素组合,开始尝试还原整个物品的可能用途。“基于其稳定的能量残留特性、高度压缩存储的核心设计、以及精密但非攻击性的释放接口,我认为它不太可能是武器或护具。更可能是一种……‘便携式高容量魔力储备单元’,或者某种特定法术的‘预存储与安全触发装置’的核心部件。其设计精妙之处在于,它没有使用常规的储能水晶或溶液,而是通过这种独特的、与特殊合金高度共生的符文结构,将魔力直接压缩并‘锚定’在金属晶格与符文能量场交织而成的复合结构中。这种设计,理论上能实现远超同级普通储能设备的安全能量密度。”
他的推论并非凭空想象,每一步都对应着投影上清晰显示的数据和结构特征,逻辑链条严密。
“第五步:有限度验证。”莱恩停下了推演,转向评审席和那位女教授,额头的汗水更明显了,“由于物品严重残缺且年代久远,完整激活验证已不可能,强行进行也可能损坏这脆弱的古老结构。但可以进行一次极低强度的、针对局部推断功能的验证。”
在获得同意后,他取出一根由完全惰性的星尘石英制成的超细探针。他屏住呼吸,将探针尖端轻轻点在他推断出的某个“能量提取接口”的关键节点上。随后,他引导着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性质极其平和的秩序魔力,沿着探针缓缓注入。
一刹那!
那块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金属残片上,对应接口区域的几个微型符文纹路,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那光芒黯淡得如同夏夜萤火,转瞬即逝,但高灵敏度的水晶阵列却精准地捕捉并放大显示了那一瞬间的能量涟漪——那涟漪的形态,与莱恩之前指出的“精准释放”特征频谱完美吻合!
虽然只是激活了残存结构的亿万分之一,但这微弱却确凿的回应,如同在黑暗的旷野中点亮了一盏小小的灯,虽然光芒微弱,却无比清晰地指明了道路——莱恩的分析路径,很可能是正确的!
演示结束。
莱恩轻轻放下探针,长长地、缓慢地舒了一口气,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随即站稳。长时间的高强度精神集中和精细魔力操控,消耗巨大。他擦去额角的汗水,投影定格在那被成功局部激活的符文节点放大图上。
整个大礼堂,陷入了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所有人都看着投影上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微弱光芒痕迹,又看向台上那个略显疲惫却身姿挺拔的年轻身影。
随即,如同冰层破裂,掌声从某个角落响起,迅速蔓延,最终化为席卷全场的、热烈而持久的声浪!这掌声,不仅仅是为了一次成功的演示,更是为了一种被事实所验证的、强大的、全新的认知世界的方式!
那位提供残片的女教授激动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展示台前,先是仔细看了看那块似乎“活”了一瞬的金属片,然后转向莱恩,眼中充满了震撼与敬佩:“精妙绝伦!‘能量压缩存储’……这个思路完全说得通!那些回钩结构是为了防止能量回流和逸散,确保提取时的稳定性……我之前被困在传统的符文分类里,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年轻人,你让我看到了新的可能!”
评审席上,哈克特准将身体前倾,对旁边的李斯特博士低声快速道:“这种方法论,如果系统化、工具化,应用到破解缴获的异族魔法装备上……其战略价值,难以估量。必须尽快建立深度合作渠道。”
李斯特博士扶了扶眼镜,一向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动容之色。他之前对理论形式严谨性的坚持,在这套如此清晰、有效、步步为营的实践方法面前,似乎有了不同的考量。“能够如此有条理地将未知转化为可知,这本身就是最高级别的‘严谨’。”他低声回应。
星眸大师微微颔首,清澈的目光落在莱恩身上,带着一丝难得的欣赏。她看重的,是莱恩在演示过程中展现出的、对能量本质那种近乎直觉的深刻把握,以及将这种把握转化为可操作步骤的能力。
莫尔教授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面前的笔记上写满了刚才的记录和疑问,但此刻,他看着投影上那些被莱恩清晰解读出来的结构图,眼神中的审视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思索所取代。
而那位之前质疑最为激烈的格伦德尔教授,此刻脸上严厉的线条似乎软化了些许。他看着台上平静站立、承受着掌声的莱恩,又看了看展示台上那块不再仅仅是“谜题”的残片,最终,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这个动作细微,却代表了一种态度的松动——至少,他无法再轻易地用“臆想”或“空中楼阁”来否定眼前这个年轻人所展现出的、实实在在的、能够照亮未知黑暗的能力。
艾伦在台下,狠狠地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咧开嘴,无声地大笑着,眼眶却有些发红。莉莉早已泪流满面,她用手紧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那不断滑落的泪水和她用力到指节发白的鼓掌,诉说着她内心巨大的骄傲与激动。维克多靠在椅背上,长久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他缓缓地、有力地鼓着掌,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而又充满期待的笑容。
莱恩站在掌声与目光的中央,感受着心脏有力的跳动,以及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复杂情绪。疲惫依旧存在,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扎实而炽热的成就感,如同暖流般涌遍全身。
理论可以辩论,观念可以不同,路径可以质疑。
但事实,拥有最沉默也最强大的力量。
今天,在这座见证过无数智慧闪光与理念交锋的古老礼堂里,他用一块沉睡千年的金属残片,为自己所开辟的那条充满未知与挑战的符文之路,赢得了最响亮的喝彩,也征服了最挑剔、最严苛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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