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开始下了。
起初是稀疏的雨点,打在钢盔上,发出“叮叮”的脆响。转眼间,便成了连绵的雨幕,将这片隐蔽的山坳笼罩在一片凄迷的湿冷之中。
赵铁山手里攥着那张刚译出来的电文,指节发白。
纸张已经被雨水打湿,上面的字迹有些晕染,但那八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视网膜上。
“国运在此,拜托诸君。”
没有援军。
没有补给。
没有炮火支援。
王耀武军长的这八个字,既是沉甸甸的托付,也是一份……无声的死刑判决书。
赵铁山缓缓抬起头,看向林薇。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队长,军座的意思是……”
“意思很清楚。”
林薇打断了他,伸手接住几滴冰凉的雨水,眼神平静得可怕。
“正面战场已经到了极限,军座无兵可派。”
“这颗雷,只能由我们这几个人,去排。”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那二十几个互相搀扶、浑身是伤的士兵。
那是“狼豹”突击队仅存的火种。
但现在,这火种里,有一半,已经快要熄灭了。
“所有人,集合!”
林薇下达了命令。
队伍稀稀拉拉地站了起来。
伤员们咬着牙,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试图挺直腰杆。
林薇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停留了一秒。
然后,她做出了那个最残酷,也最正确的决定。
“从现在起,队伍一分为二。”
“赵铁山、燕子、老拐、铁牛、地老鼠、穿山甲……还有你们几个。”她点了几个还能勉强保持战斗力的名字,一共十六人。
“其他人,特别是重伤员,立刻向南撤退,返回我方阵地。”
“我不走!!”
一声嘶吼,打破了雨夜的肃杀。
是“猴子”。
他在之前的坍塌中,左臂粉碎性骨折,肋骨断了两根,此刻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全靠一口气撑着。
他用那只完好的右手,一把抢过身边战友的冲锋枪,摇摇晃晃地走到林薇面前,枪口顶着自己的下巴,红着眼睛吼道:
“队长!你什么意思?!嫌我是累赘吗?!”
“我猴子是‘猎豹’的人!从来只有战死的猎豹,没有吓跑的孬种!”
“你不让我去,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其他的伤员,也纷纷激动起来。
“队长!我们不走!”
“哪怕是给你们挡子弹,我们也还有用!”
“别丢下我们!”
悲愤的情绪,在雨中蔓延。
这群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汉子,不怕死,却怕被抛弃。
林薇没有说话。
她一步一步,走到情绪失控的猴子面前。
她没有夺他的枪,也没有训斥他。
而是伸出手,轻轻地,替他擦掉了脸上的雨水和泥污。
“猴子,看着我。”
她的声音,轻柔,却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谁说你是累赘?”
“我现在,要交给你一个,比去送死,更重要的任务。”
她从怀里,掏出了那本沾满血迹的石井日记,和那一叠关于“浊龙”计划的水坝图纸。
然后,她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东西。
那是十几块,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金属铭牌。
那是刚才,他们从废墟里挖出来的、牺牲战友的身份证明。
她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了猴子那只完好的手里,然后用力地,握紧。
“这次去,我们十六个人,没打算活着回来。”
林薇看着猴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果我们都死了,谁来告诉世人,这里发生过什么?”
“谁把这些证据带回去,让那些死难的兄弟,能够瞑目?”
“把这些带回去。”
“交给军座,交给历史。”
“如果一定要有人活下来讲我们的故事……”
林薇的声音,有些哽咽。
“那个人,是你,不是我。”
猴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他看着手里那沉甸甸的日记,和那一把带着体温的铭牌。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混杂着雨水,流过他满是硝烟的面颊。
他知道,这不是抛弃。
这是一份,比死更沉重的……生的责任。
“队长……”
他松开了手中的枪,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哭嚎。
然后,他用那只完好的手,向林薇,敬了一个长长的军礼。
……
分别的时刻,到了。
没有多余的告别。
那些留下的伤员,默默地解下自己身上所有的弹夹、手雷,甚至急救包。
一股脑地,塞进了那十六名敢死队员的怀里。
这是他们,能给出的最后的支援。
“铁牛,替我多杀两个鬼子!”
“老拐,活着回来喝酒!”
“燕子哥,保重!”
十六名敢死队员,默默地接过这些带着体温的物资。
他们整理好装备,拉动枪栓。
雨,越下越大了。
雷声滚滚,仿佛在为这支孤军送行。
“出发。”
林薇最后看了一眼猴子他们,转过身,没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赵铁山、燕子、老拐……
十六个背影,像十六把出鞘的利刃,义无反顾地,扎进了茫茫雨夜,朝着日军腹地,那个名为“鬼见愁”的死亡峡谷,绝尘而去。
身后,猴子紧紧地攥着那些带血的铭牌,跪在泥泞里,久久没有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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