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师师部,临时指挥所。
帐篷外的雨虽然停了,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湿冷、黏腻的水汽,仿佛能渗进人的骨髓里。
这里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没有一丝大胜归来的喜悦,反而像是一场葬礼的前奏。
一张简陋的行军桌上,摆着一排缺了口的粗瓷大碗。
旁边,放着那箱周志道视若珍宝、珍藏多年,原本发誓要用来庆祝抗战胜利的汾酒。
酒坛的泥封已经被拍开,浓烈的酒香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和刺鼻的碘酒味。
林薇、赵铁山、燕子。
三人如同刚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
身上的军装虽然换了新的,但那种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煞气,却像一层厚厚的壳,裹在他们身上。
赵铁山的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渗着血;燕子的脸色苍白如纸;林薇的手上布满了细碎的伤口。
他们站在桌前,看着那一碗碗满溢的烈酒,谁也没有动。
周志道背对着他们,站在那幅巨大的战区作战地图前。
他的背影看起来佝偻了几分,仿佛在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马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师座。”
赵铁山上前一步,那条伤腿有些发颤,但声音依旧沙哑而洪亮。
“‘狼豹’突击队,幸存三人,前来报到。”
周志道缓缓转过身。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窝深陷,胡茬满面。他看着这三个如同布满裂纹的瓷器般、却依然倔强挺立的部下,嘴唇剧烈地颤抖了几下。
“坐。”
他指了指桌边的马扎,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
三人坐下。
周志道走过来,亲自端起酒坛,给三个碗里倒满了酒。
他的手腕微微颤抖,几滴酒液洒出来,落在泥地上,瞬间被吸干。
“这顿酒,是我欠你们的。”
周志道端起自己的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悲凉。
“我答应过,只要活着回来,就喝庆功酒。”
“但是……”
他猛地仰头,将碗里的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咳得腰都直不起来。
“庆功?庆什么功?”
周志道把空碗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震得桌上的地图都跳了一下。
他猛地转身,手指狠狠地戳在身后地图上,那个被红笔重重圈起来的、位于战区核心的城市——常德。
“就在昨天夜里。”
“就在你们炸毁‘鬼见愁’,把命豁出去跟阎王爷抢时间的时候……”
“常德,丢了。”
“什么?!”
赵铁山猛地抬起头,瞳孔剧震,手中的酒碗差点捏碎。
“丢了?!57师呢?余程万师长呢?他们不是号称‘虎贲’吗?不是立下了‘城存与存,城亡与亡’的军令状吗?!”
“打光了……”
周志道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浊泪顺着脸颊滑落。
“八千虎贲,血战十六天。打到现在,只剩下三百人。”
“弹尽粮绝,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城墙被日军的炮火轰成了平地,毒气弹把人都熏死在了战壕里。”
“为了保住这最后的种子,余程万师长……昨晚突围了。”
“现在,”周志道的声音都在发抖,“常德城头挂着的,是日本人的膏药旗。”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
赵铁山的手,死死地抓着桌角,木屑刺进了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流下。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几乎将他淹没。
他们拼了命。
十六个兄弟去了,只回来三个。
铁牛被炸得尸骨无存,地老鼠死在了井口,老拐用最后一口气发起了冲锋……
他们在暗河里九死一生,炸毁了工兵联队,保住了水坝。
结果,家还是被偷了?城还是丢了?
那他们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那些兄弟的血,难道都白流了吗?
“那我们……还算赢了吗?”
燕子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长时间泡水而发白、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轻声问道。
声音里,充满了迷茫。
“赢了。”
一个冰冷、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残酷的声音响起。
是林薇。
她端起面前的酒碗,没有喝,而是站了起来。
她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吓人。她冷冷地看着周志道,又看了看濒临崩溃的赵铁山。
“我们当然赢了。”
林薇走到地图前,一把夺过周志道手中的指挥棒。
她的手很稳,指挥棒狠狠地戳在“鬼见愁”峡谷和上游水坝的位置上。
“老赵,你醒醒。”
“这仗不是这么算的。”
“如果我们没炸掉那个鬼地方,如果我们没保住水坝。”
“现在丢的,就不止是一个常德城!”
她的指挥棒,在地图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红线,那是洪水的预定流向。
“洪水会冲垮整个战区的后勤总仓,会淹没所有的野战医院,会把后面集结准备反攻的三个军、几十万弟兄,还有数百万老百姓,全部冲进长江喂鱼!”
她转过身,目光如刀,直刺人心。
“如果那样,这就不是败仗,是亡国!”
“正是因为我们做到了,因为我们保住了大坝,保住了后勤。”
“军座手里,现在才有粮,有弹药,有完整的建制!”
“我们留住的,不是一座空城。”
“是反攻的……本钱!”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指挥所里。
赵铁山浑身一震,茫然的眼神逐渐聚焦,重新燃起了一丝火焰。
周志道看着林薇,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震撼。
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在经历了如此惨烈、甚至绝望的战斗后,竟然还能保持着如此清醒、宏大的战略眼光。
这才是真正的将才。
“林薇说得对。”
周志道深吸一口气,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他重新倒满一碗酒,端了起来。
“城丢了,可以再夺回来。”
“只要人还在,只要粮还在,这仗,就没输!”
他端着酒,走到门口。
面对着北方,面对着那片漆黑的雨夜,面对着那片埋葬了十三名孤狼队员的群山。
缓缓地,将酒洒在地上,洒成了一条直线。
“这一碗,敬铁牛,敬老拐,敬地老鼠……敬所有没回来的兄弟。”
“你们没白死。”
“你们守住的,是咱们反攻的命根子。”
赵铁山和燕子也站了起来,眼含热泪,将碗中的烈酒,洒在地上。
“兄弟们……走好。”
祭奠完毕。
“啪!”
周志道猛地将空碗摔碎在地上。
他转过身,那股颓废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重新燃起的、属于职业军人的、滔天的杀意。
“命令!”
他看着三人,眼神如铁。
“狼豹突击队,即刻归建,进行最高优先级的休整和补充!”
“给我把伤养好,把枪擦亮!”
他指着地图上那个红色的圆圈,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道:
“军座已经下令。”
“第74军、第18军、第100军,三路大军,正在向常德合围。”
“酒喝完了。”
“接下来,我们要去把这座城……”
“连本带利地,给老子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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