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凌云拄着一根随手撅来的粗树枝，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终于在一处长满枯黄蒿草的土坡后停下了脚步。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紧贴在背上，又被深秋的凉风一吹，激起一阵寒颤。左肩早已愈合的伤疤在这种极度的疲惫下，也隐隐传来一丝酸胀感。
他依循着韩老倌的指点，一路向南，穿过了那片落叶纷飞、光线晦暗的白桦林，绕过了那座残破不堪、香火早绝的土地庙，踏上了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此刻，他喘息着，用手背抹去额角混着尘土的汗水，小心翼翼地拨开眼前一丛顽固的荆棘，向前望去。
一片低矮的、灰黄色的村落轮廓，静静地卧在夕阳的余晖里，像一头疲惫不堪的巨兽，匍匐在苍茫大地之上。那就是张家屯。
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借着土坡和荒草的掩护，缓缓蹲下身，用一名侦察兵般的警惕，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即将决定他下一步命运的地方。韩老倌的提醒言犹在耳，他必须先用眼睛，而不是用双脚，去触碰这个陌生的世界。
环境观察如同最精细的扫描，将一幅明代底层农村的真实画卷，在他眼前缓缓展开。
贫困， 是扑面而来的第一印象。那些所谓的房屋，大多是用黄土夯成的低矮土坯墙，屋顶上覆盖着厚薄不均、已经发黑腐烂的茅草。许多茅屋显得歪歪斜斜，墙壁上裂开了蛛网般的缝隙，有的屋顶甚至已经部分塌陷，露出黑洞洞的内部，显然久未修葺。几乎看不到一砖一瓦，与现代社会的任何村落相比，这里都显得原始而破败。在房前屋后零星的菜地里，作物长得稀疏拉拉，蔫头耷脑，显露出土地的贫瘠。村民们三三两两，或在门口坐着发呆，或慢吞吞地收拾着农具，他们大多面黄肌瘦，身上的衣衫打满了补丁，颜色褪尽，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布料。几个光着脚丫、浑身是泥的孩童，在满是鸡粪和碎石的泥地上追逐一只瘦弱的土狗，他们的嬉闹声在空旷的村落里显得格外刺耳，也更反衬出那种深入骨髓的匮乏。
闭塞， 是另一种无声的压迫。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种奇怪的寂静之中，并非完全没有声音，而是缺乏一种生机勃勃的活力。这里听不到集市的热闹喧哗，也看不到车马往来的痕迹，仿佛被遗忘在时代的角落。村民们的眼神，是凌云观察的重点。那是一种长期在生存线上挣扎所磨炼出的麻木，如同蒙上了一层薄灰，对周遭的一切都缺乏热情。但当他们偶尔抬起眼，目光扫过村外时，那种麻木瞬间就会被一种锐利的、充满审视意味的警惕所取代，像受惊的兔子竖起耳朵，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们的注意。这种对外来者近乎本能的戒备，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墙，将村子与外界隔离开来。
卫生条件， 更是触目惊心。村口附近，一堆不知道堆积了多久的生活垃圾和腐烂的秸秆散发着酸臭的气味，引来成群的老蝇，嗡嗡作响。一条浑浊不堪、泛着可疑泡沫的污水沟，蜿蜒从几户人家门前流过，最终消失在远处的杂草丛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是牲畜粪便、腐败有机物和潮湿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属于贫穷和落后的味道。凌云甚至能看到一些村民直接从那浑浊的水沟里舀水，或者用看起来就不太干净的木盆洗濯衣物。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作为一名医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环境是霍乱、痢疾等各类传染病滋生的绝佳温床。
心理活动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复杂。韩老倌的话语得到了印证，这里绝非什么世外桃源，生存的艰难和环境的严酷，赤裸裸地写在每一寸土地和每一个村民的脸上。他心中那点凭借医术轻易打开局面的天真幻想，瞬间被现实击得粉碎。在这里，信任的建立将异常艰难，任何冒进都可能招致强烈的排斥。他需要耐心，需要策略，更需要一点运气。
情节发展在他冷静的观察后展开。他的目光如同鹰隼，在村落边缘搜寻着合适的切入点。很快，他注意到了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树冠如盖，即使在这深秋，仍有不少叶子顽强地挂着，投下大片阴影。树下有一块被磨得颇为光滑的大青石，显然是村民平日纳凉、闲聊的聚集地。更重要的是，这个位置视野开阔，既能观察到村内主要道路的动静，又处于村落边缘，进可攻，退可守，不会过于深入而引起过度恐慌。这里，成了他理想的“临时医摊”。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因紧张而微微加速的心跳，整理了一下身上勉强还算整齐的破旧衣衫，将疲惫感强行驱散。他不能显得太狼狈，也不能太过张扬。他装作一副路过歇脚的模样，拄着树枝，步履尽量平稳地走出了土坡的掩护，向着那棵大槐树走去。
初次亮相刻意保持低调。他走到槐树下，先将肩上的包袱卸下，放在青石旁。然后，从包袱里取出一块洗得发白、但相对干净的旧布，仔细地铺在青石面上，充当摊位的“桌布”。接着，他才将几个用树叶或树皮小心包裹的草药包，以及那柄打磨得寒光闪闪的柴刀，一一摆放在布上。柴刀的摆放颇有讲究，刃口向内，既显示了它的工具属性，又隐隐透出一种不容侵犯的威慑力，以防有宵小之徒见财起意。他没有像寻常货郎那样吆喝，甚至没有主动看向任何一个村民，只是默默地坐下，背微微靠着粗糙的树干，目光低垂，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他这看似平静的举动，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那几个原本在玩耍的光屁股孩童首先停了下来，瞪大了眼睛，好奇又害怕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带着刀的“怪人”，不敢靠近。远处，几个正在编草席或筛谷子的村民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相互交换着眼神，低声窃窃私语起来，手指不时指向槐树下的方向。他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凌云的身上，那里面混杂着毫不掩饰的怀疑、深深的警惕，甚至还有一丝对于闯入者的厌恶。
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瞬间笼罩下来，让凌云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如芒在背。但他依旧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有放在膝盖上、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他知道，第一关的考验，已经开始了。他就像一名潜入敌后的士兵，必须用极大的耐心和定力，等待第一个接触，或者，第一个转机的出现。时间，在沉默和窥视中，缓慢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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