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杜文钊枯坐在书房中,身上犹带着夜露的湿寒。怀中那几片金叶子沉甸甸地贴着肌肤,冰冷而坚硬,像一块块从黑暗中掘出的、带着阴气的寒铁。脑海里反复咀嚼着“老烟枪”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如同在咀嚼一枚枚苦涩的、浸透了毒汁的硬核。
顺天府、五城兵马司的暗探在打听苏州阊门桃花坞……这意味着,对林蕙兰的监视,已不仅仅是暗处的杀手,更有官面上的力量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这比他预想的更糟。冒充镖师的“军中退下来的杀才”,更是证实了对方动用的是训练有素、心狠手辣的死士。而那个神秘的南方“闫老板”,面白无须,尖声细气,深居简出……宦官,或者与宫中关系极深的阉人!这个猜测,让杜文钊的心沉入了冰窟。如果“岱翁”案牵扯到宫中内侍,甚至更深处……那已不仅仅是朝堂倾轧,而是涉及内廷与朝臣、皇权与宦官的滔天漩涡!难怪皇帝要“留中不发”,难怪骆养性讳莫如深,难怪对方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动用官面力量!
“云来居……”杜文钊默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那是崇文门附近最大、也是最贵的客栈之一,往来皆是商贾巨富、达官显贵,盘踞其间的南方“药材商”绝非易于之辈。直接去探查,无异于自投罗网。而“老烟枪”最后提到的“独眼老七”,更是迷雾中的毒蛇。三日后子时,废砖窑……是机会,也必然是陷阱。对方既然敢在“鬼市”放话,必然有所准备。自己若去,凶多吉少;若不去,则这条线就断了。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更快、更直接的渠道,更需要能撬动这潭死水的力量。而这一切,都需要钱,需要大量、隐秘、且能迅速生效的“黑钱”。从苟掌柜那里“取”来的二百两银子,在“鬼市”那种地方,几片金叶子也只能撬开“老烟枪”这种边缘人物的嘴。想接触更高层,打听“闫老板”、乃至“独眼老七”的底细,甚至雇佣更得力的人手去苏州示警、保护林蕙兰,这点钱远远不够。他需要一大笔钱,而且要快,要隐秘,要无法追踪。
“黑吃黑”三个字,如同毒蛇吐信,在他心头悄然浮现。这是最快的来钱方法,也是最险的路径。京城地下世界,弱肉强食,没有道义可言,只有赤裸裸的利益和更锋利的獠牙。要从中撕下一块肉,就得有被反噬、被嚼得骨头渣都不剩的觉悟。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积雪未消、在晨光下反射着清冷光芒的假山石。脑海里飞快地计算、筛选着目标。不能动根基太深的,容易引火烧身;也不能找太弱的,油水太少,无济于事。最好目标是那种手里有不义之财,却又上不得台面,被吞了也不敢声张,甚至不敢报官的黑道人物。
记忆如同黑暗的潮水翻涌,将他带回还在北镇抚司当差、尚未去云南的那段日子。那时他经手过不少涉及京城地下世界的案子,虽未深究,却也记住了几个名字,几个行事狠辣、手段下作、专门盘剥小商小贩、控制赌档、收“平安钱”的“坐地虎”。他们依附于某位贵人,行事跋扈,但根基其实不深,一旦靠山倒了,或者贵人无暇他顾,就是墙倒众人推的肥羊。
其中一个名字,渐渐清晰起来——疤脸刘。
此人本名刘大奎,因早年与人争地盘,脸上被砍了一刀,留下狰狞的疤,故得此浑号。他盘踞在南城一带,控制着几家半公开的赌档和几家暗娼馆,手下养着一帮泼皮无赖,专门勒索商户,强收“例钱”,手段残忍,稍有不服,轻则打砸店铺,重则断人手脚,甚至暗中制造“意外”让人消失。传闻他背后倚仗的是某位“兵部的老爷”,具体是谁,众说纷纭。但此人行事高调,贪婪无度,敛财甚巨,且多是现银和容易出手的珠宝,据说他有个习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将收上来的“例钱”和赌档抽水,换成金条和贵重首饰,藏匿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
更重要的是,就在他南下云南前不久,隐约听闻,疤脸刘背后的那位“兵部老爷”似乎因牵扯进某桩边军走私案,吃了挂落,自身难保。树倒猢狲散,疤脸刘的日子恐怕不好过,正是最紧张、也最可能“藏宝”的时候。而且,这种黑道人物,死了残了,官府多半是睁只眼闭只眼,甚至乐见其成。只要做得干净利落,不留下把柄,就是一笔无主的横财。
目标选定。接下来,是计划和时机。不能硬闯,疤脸刘的赌档和暗娼馆必然守卫森严,且人多眼杂。要等他落单,或者去他藏匿财物的隐秘巢穴时下手。需要摸清他的行踪、藏宝地点、身边的护卫力量。
这些信息,靠他自己一个人,在骆养性的严密监视下,几乎不可能。他需要帮手,一个熟悉京城三教九流、消息灵通、且能在暗中活动而不被注意的帮手。赵麻子不行,他胆小怕事,层次太低。苟掌柜?更不行,那是只老狐狸,且刚被自己“光顾”过,不反过来咬一口就不错了。
还有谁?
杜文钊的目光,再次落向窗外,落在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记忆深处浮现——阿六。不是真名,是个诨号。早年是宣府边军的夜不收,因违反军纪差点被砍头,是杜文钊念在他曾立过微功,保了他一命,只革除军籍,赶出军营。后来此人流落京城,据说在南城一带的码头、车行、苦力堆里混饭吃,消息灵通,三教九流都有门路,为人油滑,但重义气,尤其对杜文钊有份“不杀之恩”。当年杜文钊在北镇抚司时,偶尔会找他打听些街面上的消息,给些散碎银子,算是维系着一点香火情。此人武功平平,但胜在机警,熟悉市井,且因是“逃军”身份,不敢张扬,一直混迹底层,不易引人注意。
就是他!杜文钊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必须冒险一试。他需要阿六的眼睛和耳朵,去盯住疤脸刘,摸清其行踪和藏宝地。至于事成之后如何处置阿六……到时再说。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
但如何联系阿六,又不被骆养性的眼线察觉?他如今是“闭门思过”的“病人”,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直接出门寻人,绝无可能。必须另想办法。
他沉吟片刻,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普通的信笺,却没有用笔墨。他伸出食指,在砚台里蘸了少许早已干涸的墨迹余灰,又兑了点清水,在信笺一角,用极细的笔画,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符号——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一点,下方两道短横。这是宣府边军夜不收之间传递紧急、简略信息的暗记,圆圈代表“目标”,圆点代表“自己”,两道横线代表“等待、观察”。若阿六还在京城底层厮混,或许还记得这个。
画完,他将信笺折成一个小方块,塞进一个空药包的纸袋里。然后,他走到门边,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带着伤病未愈的沙哑。
门外立刻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管事那恭敬而疏离的声音:“千户,可是身体不适?需要唤郎中吗?”
“不必。”杜文钊拉开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一丝烦躁,“这药……气味太冲,喝了胃里难受。你去,照这个方子,重新抓三副来。要‘仁济堂’的药材,那里的老参须地道些,煎药时记得多加一碗水,文火慢炖。”他说着,将那个塞了暗记的药包纸袋,连同几块散碎银子,递了出去。银子是给管事的跑腿钱,而“仁济堂”,是南城一家不起眼的小药铺,掌柜的早年受过宣府边军的恩惠,阿六偶尔会在那里接些零活。
管事接过药包和银子,目光在药包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垂下:“是,小的这就去办。只是……‘仁济堂’路远,怕是得耽搁些时辰。”
“无妨,按我说的做便是。”杜文钊挥挥手,关上了门。
他站在门后,静静听着管事的脚步声远去,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骆养性派人监视他,他何尝不是在试探这些“耳目”的深浅和规矩。直接传递消息绝无可能,但以“病人”身份,挑剔药材,指定药铺,合情合理。管事会不会检查药包?可能会。但里面只有一张“空白的”信笺和一个寻常的边军暗记,即使被看到,也毫无意义。他赌的是,阿六如果还在“仁济堂”附近活动,如果还能认出这个暗记,如果他还念着旧情……就会明白,这是“杜头儿”在找他,有急事,需要他在“仁济堂”附近“等待、观察”。
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眼下唯一能走通的棋。他需要阿六这条“地头蛇”,去替他盯住疤脸刘,去摸清“云来居”和“独眼老七”的底细。而这一切的前提是,阿六能来,且愿意来。
接下来的两天,杜文钊过得如同煎熬。他表面上依旧按时服药,在庭院中缓步“散心”,翻阅那些枯燥的邸报,扮演着一个心灰意冷、伤病缠身、等待发落的“闲人”。但内心的焦灼,如同地火奔涌。他无数次推演着可能的计划,计算着每一步的风险,设想着各种突发状况。左肩的旧伤在血刀经内力的强行压制下,时好时坏,阴寒刺痛如附骨之蛆。怀里的“黑钱”冰冷而沉重,时刻提醒着他即将踏上的、无法回头的险路。
第三天傍晚,天色阴沉,似有雨雪。杜文钊照例在院中“散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围墙一角。那里,一株老梅的枯枝上,不知何时,被人用草茎系上了一小块不起眼的、灰褐色的碎布条。布条打结的方式很特别,是军中常用的、代表“已见,待命”的绳结。
杜文钊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强行压下。阿六收到了暗记,而且回应了!他就在附近,在等待进一步的指令。
机会来了。必须在管事下一次“例行”外出采买或抓药时,创造与阿六接触的瞬间。不能说话,不能传递任何有形之物,只能依靠最简短、最隐晦的暗示。
翌日午后,管事果然再次出门,据说是去东市采买一些日用。杜文钊估摸着时间,以“胸闷气短,需透透气”为由,要求到靠近后门的一处小花园“独自走走”。负责“陪同”的仆役虽面露难色,但见他脸色确实不好,又只是在小花园范围,便没有强行跟随,只是远远守着。
小花园与后巷仅一墙之隔,墙高不过一丈,但墙头插满了防止攀爬的碎瓷。杜文钊踱步到一丛叶子落尽的忍冬藤架下,背对着那名仆役,仿佛在欣赏枯枝。他袖中手指微动,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小包东西——里面是几片从御赐宫缎上悄悄撕下的、带着独特织锦纹样的碎布,和一小块在“鬼市”用碎银换来的、成色极差的假玉佩(用作信物和定金)——用巧劲,透过忍冬藤稀疏的枝条缝隙,弹射过墙头,落入后巷。力道、角度都经过精确计算,落点应该在巷子中间偏右的位置,且几乎无声。
做完这一切,他若无其事地转身,咳嗽了几声,对远处的仆役摆了摆手,示意要回房休息。
他赌的是,阿六一定在附近某处盯着,能看到这包东西飞出,并能领会其中的意思——碎布代表“来自此地”(御赐之物,特征明显),假玉佩代表“有事相托,以此为信,需金银打点”。更详细的指令,无法传递,只能靠阿六的机灵和两人之间那点微薄的默契去猜。他需要阿六去查“疤脸刘”的藏金处和“云来居”闫老板的底细,但这无法明言。
回到书房,关上门,杜文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掌心微微见汗。这是第一步,也是最不确定的一步。阿六能否领会?是否会卷款潜逃?是否会出卖他?一切都是未知。
但他已无路可退。怀中的“黑钱”在发烫,苏州的危局在迫近,“独眼老七”的约期在逼近。他必须弄到更多的钱,必须掌握更多的信息,必须……在黑与血的狭路上,杀出一条生路。
夜色,再次降临。风雪欲来,云层低垂。杜文钊坐在黑暗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刻有斜匕暗记的、冰凉的铜钱。窗外,寒风呼啸,如同无数鬼魂在呜咽。
螳螂已伸出前肢,蝉在枝头嘶鸣。而黄雀,又藏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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