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透进来的天光,是那种惨白里泛着青灰的颜色,像久病之人眼白的底色,冷冷地敷在书房冰凉的青砖地上。光里有细细的尘埃浮沉,无声无息,起起落落,看得久了,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也是这囚笼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命运全不由己,只能在这方寸之地徒劳地打着旋儿。我盯着那些微尘,肋下的新伤便随着呼吸一抽一抽地钝痛,而左肩胛骨深处那股阴寒的刺痛,则像嵌在骨头缝里的冰渣,随着血刀经内力的每一次微弱流转,便狠狠地刮擦一下。这内力如今成了饮鸩止渴的毒药,不运转,伤势淤滞,人撑不住这具残躯;运转起来,那股子附骨之疽般的阴寒就顺着经脉乱窜,带来一种清醒到残忍的知觉,还有从骨髓里渗出来的、驱不散的寒意。这寒意比腊月穿堂风更甚,直往心里头钻。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时沉闷的呜咽,能听见伤口结痂处皮肉随着心跳轻微的撕裂声。远处街市的声响——早点的叫卖、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嘎、孩童隐约的哭闹——被高墙深院滤掉了鲜活气,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隔着一层厚棉絮似的嗡嗡杂音。那是活人的世界,柴米油盐,生计奔波,与我隔着一道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屏障。我这里,只有昨夜残药熬干后的焦苦气,灰尘在死寂中慢慢腐败的霉味,以及……从我自己身上,从棉袍最里层,无论如何也洗刷不掉、仿佛已渗进皮肉骨髓的血腥气。这气味日夜缠绕,提醒着我来自何处,又将走向何方。
我下意识地,隔着厚实的棉袍,手指轻轻拂过内衬几个特意加厚、缝得格外结实的暗袋。触手是坚硬冰冷的轮廓——几锭分散藏好的银子,十余片薄而韧的金叶子。这是昨夜从苟掌柜那暗格中取出、预先分装好的“急用钱”,贴身藏着,硌着皮肉,也硌着心。它们冰冷沉默,却是我此刻唯一能切实握住的、带着锈腥气的“实在”。更多的、沉甸甸的银锭,则留在了那处废弃砖窑湿冷缝隙的深处,那是备用的“黑财”,是更深的底气,也是更重的负担。至于那三百两御赐官票,早已在“顺和”钱庄那盏油灯昏黄、映着苟掌柜惊惧蜡黄脸孔的夜晚,变成了这些无法见光、却能咬人的硬通货。官票是明面上的“忠勇可风”,是皇恩,是枷锁,烫手又扎眼。我把它连同那身同样扎眼的大红麒麟服,用油布层层裹了,与砖窑里那笔“黑财”分开,塞在床下最隐秘的角落。那是最后的退路,或是将来某个时刻,可能抛出去引人上钩的香饵。而此刻身上这些分散藏匿、足以应付不时之需的“硬头货”,才是我眼下能撬动死局的、见不得光的本钱。它们沾着苟掌柜经手无数黑钱时沾染的晦气,或许还混着我昨夜强行运功、翻墙越户时伤口崩裂渗出的、属于自己的血,冰冷,沉默,带着一股子洗刷不掉的、来自地下世界的腥锈味。这钱从最黑处来,也只能往更黑处用。
管事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住,极其细微的停顿,像是在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然后才轻飘飘地推门进来。他端着红漆托盘,上面一碗浓黑药汁热气袅袅,旁边放着干净汗巾。他低眉顺眼,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将托盘放在我手边的矮几上。
“千户,该用药了。”声音平板无波,恭敬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我“嗯”了一声,没动,目光落在那碗药上。褐黑色的汁液浓稠,热气蒸腾起来,带着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土腥气和苦涩。是“地龙”,分量下得不轻。宫里御医的手笔,还是骆养性的“关照”?是治我这一身伤病,还是治我这份不肯安分的心?碗沿烫手,我端起来,闭眼,一口气灌了下去。滚烫的药汁像一道火线,灼烧着喉咙食道,直坠入腹,随即,一股沉甸甸的、带着土腥味的凉意反涌上来,迅速弥漫四肢百骸,与我体内血刀经那股阴寒内力撞在一起,激得我脏腑一阵翻搅,险些握不住碗。强行压住喉头的恶心,放下碗,指尖还在微微发麻。汗巾递到眼前,我接过,慢慢擦拭嘴角,动作迟缓,带着伤病之人应有的虚浮无力。
管事垂手立在侧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但我能感觉到,他那低垂的眼帘后,目光如同最细的针,在我脸上、手上、乃至呼吸的细微节奏上,一遍遍细细刮过。他在评估,评估我这“伤”究竟有多重,评估我此刻的状态,好一字不差地禀报给他的主子。
“有劳。”我开口,声音比平日更沙哑几分,带着久未言语的滞涩。
“千户客气。”他躬身,端起空碗和汗巾,脚步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将一室令人窒息的寂静重新还给我。
寂静重新包裹上来,厚重得能压垮人的神经。我缓缓吐出一口带着浓重药味的浊气,目光转向书架。那几本簇新的《武经总要》、《守城录》整齐码放着,官刻的精品,纸张挺括,墨色均匀,散发着新鲜的墨香。骆养性“体恤”我静养无聊的“心意”。我甚至能想象他吩咐下人时,脸上那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神情。杜文钊,你的战场在这里,在纸上,在这四方院落之中。外面的血雨腥风,潮起潮落,都与你无关。你只需“静养”,然后“思过”。思什么过?思我云南擅权?思我杀人太多?思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阿六。这个名字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宣府的老卒,一起在边墙外喝过风沙、啃过冻硬干粮的弟兄。后来犯了事,触了军法,本当斩首,是我念在昔日情分,又惜他一身追踪潜伏的本事,硬保下来的,只革除军籍,驱出军营。听说后来流落京城,在最底层厮混,成了滚刀肉。胆小,油滑,贪财,惜命如狗。这是他的底色。但他重义气,至少,对我那份“不杀之恩”,他当年是跪地磕过头、流过泪的。更重要的是,他像阴沟里的老鼠,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消息灵通,三教九流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上次冒险扔过墙的、从御赐麒麟服上撕下的碎布和那块劣质假玉佩,是饵,也是试探。他看到了吗?看懂那麒麟纹样和假玉佩代表的“信物”与“定金”之意了吗?他敢不敢咬这个钩?会不会转身就把这要命的东西卖出去?
必须尽快见他一面。不能再等了。怀里的“本钱”必须动起来,让它生“利”,而阿六,是眼下唯一可能帮我达成此事的人。但用这种人,如同刀尖舔血,饮鸩止渴。钱要给,不能吝啬,要让他看到实实在在的甜头,喂饱他的贪婪。但更重要的是,必须勒紧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套——他“逃军”的旧账是现成的、足以要他性命的大把柄。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还得给他画一张饼,一张他跳起来也未必够得着、却因为恐惧和贪婪而不得不拼命去够的饼。比如……事成之后,帮他抹平旧账,洗白身份?甚至,在骆养性或者别的什么“大人物”面前,为他谋一个哪怕最小、却能见光的出身?这话我自己听着都虚妄,但阿六呢?一个在阴沟里挣扎了半辈子、几乎忘了阳光滋味的人,会不会为了这一线渺茫的光亮,赌上一切?哪怕这光亮,可能只是海市蜃楼。
得让他去摸“独眼老七”和“云来居”闫老板的底。这是眼下最要命、也最急迫的事。明晚子时,废砖窑之约,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缓缓落下的铡刀。“独眼老七”,这名号透着江湖底层亡命徒的狠戾与土腥气。是陷阱,几乎可以肯定。但“闫老板”这条线,是黑暗深渊中垂下的一根蛛丝,可能是救命的稻草,更可能是勒颈的索套。南边来的,面白无须,声线尖细,深居简出,包下“云来居”整层……这做派,这特征,指向太明显了。宫里的人?阉党?还是与宫廷关系极深之辈?他们此刻潜入京城,所为何来?与“岱翁”那本要命的账册有无关联?与云南铜政的惊天窟窿是否牵扯?不去,这根线就断了,我在明,敌在暗,像个瞎子,等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冷箭。去,便是睁着眼睛往龙潭虎穴里跳,生死难卜。
情报。关于“独眼老七”,关于“云来居”,关于那位神秘的“闫老板”,我需要更多、更细、更内部的情报。光靠阿六在市井底层打听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远远不够。他必须想办法,靠近核心,哪怕只是窥见一丝缝隙。废砖窑周围的地形、可能的埋伏、“独眼老七”手下的人数、惯用的手段;“云来居”的日常进出、守卫布置、有无暗道……这些,都需要时间,需要门路,更需要钱,大把的钱,去撬开那些可能知情者的嘴。
还有疤脸刘。南城一霸,控制着赌档暗娼,敲骨吸髓多年,积攒的黑心钱恐怕是个惊人的数目。从“老烟枪”零碎的话语和市井流传的讯息拼凑,这厮背后的靠山似乎近来有些不稳,正是最肥、也可能最是外强中干的时候。动他,风险极高。他手下亡命徒不少,老巢必然守卫森严,动了他,等于捅了南城黑道的马蜂窝,后患无穷。可不动他,我怀里这点从苟掌柜那儿“借”来的本钱,加上砖窑里那点“黑财”,够干什么?打探消息要钱,收买眼线要钱,购置些不在册的、关键时刻能保命或要人命的家伙更要钱。阿六要用,但不能把所有希望都押在他一人身上,还得有其他备用的路子和后手,这也需要钱开路。疤脸刘就是一块摆在眼前的、淌着油的肥肉,也是我能最快获取大笔“黑钱”、支撑后续所有行动的捷径。阿六也得用在这事上,摸清他每日的行踪规律,老巢的具体方位、守备,最重要的是,他那些来路不正的金银,到底藏在哪个耗子洞里。这事,急不得,一急就容易出错,出错就可能把命搭上。但也慢不得,时间不等人,明晚子时的约,就是第一道催命符。
三条线,如同三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在我冰冷的脑海中绞缠、游走。阿六是引子,是探路的卒子;疤脸刘是亟待攫取的钱袋,是支撑后续行动的粮草;“独眼老七”和背后的“闫老板”则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是可能藏着真相、也可能吞噬一切的漩涡。每一条都危机四伏,每一条都可能让我万劫不复,但每一条,又都可能是撕开这重重黑幕的唯一缺口。
胸口暗袋里的金银硌得人生疼。那冰冷的触感透过棉袍不断传来,提醒着我它们的来历和即将奔赴的用途。这笔钱,得像淬毒的匕首一样用,要快,要准,要狠,用在最关键的地方,割开最紧要的口子。每一分,都得听见响,看见血。
窗外的天光又挪动了一些,从惨白渐渐染上些许稀薄的、有气无力的淡金色,但屋里却感觉更冷了。炭盆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盆死灰。寒气从青砖地的缝隙里,从雕花窗棂的接头处,一丝丝、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往骨头缝里渗。我靠在冰凉坚硬的椅背上,闭上眼睛。黑暗压下来,但脑海中那三条毒蛇却更加清晰,它们嘶嘶地吐着信子,冰冷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眼皮。伤处的痛,内力的寒,心里的焦灼,还有那沉甸甸的、对未知危险的预判,混在一起,熬成一锅滚烫的毒药,在五脏六腑里翻腾煎熬,找不到出口。
没路,就用手刨,用牙咬,用头撞,也得在铁板上撞出一条裂缝来。没人,就自己变成那把最疯、最利、最不要命的刀。退?往哪儿退?身后是宣府边墙外被鲜血浸透的冻土,是苗寨竹楼里泼洒的热血和怒睁的双眼,是老耿倒下时胸膛绽开的血花,是韩栋气息微弱、生死未卜的惨淡面容,是蕙兰在苏州可能面临的、来自未知方向的明枪暗箭。是深不见底、翻滚着无数秘密、冤魂和贪婪巨口的漩涡,正等待着将我,将我所在意的一切,都吞噬得干干净净。
不能退。一步也不能。
只能往前。踩着淬毒的刀尖,迎着无声的箭雨,朝着那最黑、最险、最可能尸骨无存的前路,一步步挪过去。怀里的金银是第一步的底气,阿六是第一步必须握住、也可能反噬的刀,疤脸刘是第一步要虎口夺食的粮草,“独眼老七”是第一步要硬闯的鬼门关。
窗外的天色,终于有了一丝活气,远处隐约传来晨钟的声音,沉闷,悠长,一声声敲在人心上,宣告着新的一天的开始。市井的喧嚣渐渐清晰,那是属于无数普通人的、忙碌而鲜活的一天。我的天,却还沉在黑夜里,浓得化不开,压得人喘不过气。但再黑,也得把眼睛睁到最大,看清楚脚下的方寸之地,是踏在实地上,还是万丈深渊的边缘。
我慢慢坐直身体,这个简单的动作牵动了肋下和左肩的伤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让我有些昏沉的头脑骤然清醒了几分。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毫无章法地乱撞。得有个谋划,哪怕这谋划是用血写在刀尖上的。
首先,是阿六。今天,最迟明天,必须见到他。地点绝不能是上次扔东西的后巷,得太显眼,不安全。得另寻一个更隐蔽、更不易被监视的所在。见面,给钱——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要勾住他的贪心。画饼——要足够大,足够诱人,更要让他深信我有能力兑现。勒紧绳套——逃军的旧账是明晃晃的刀,但还得让他觉得,替我办事,是摆脱过去、攀上高枝的唯一机会。然后,把摸清“独眼老七”底细和探查疤脸刘虚实这两件要命的事,像两道催命符,压到他头上。他怕,也得做;不做,就是死路一条。
其次,是疤脸刘。等阿六的消息,同时,我自己也得设法,看能否从其他极隐秘的渠道,再印证一下关于他靠山不稳、以及藏金之处的传闻。动他,必须谋定后动,一击必中,中了就必须立刻远遁,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追查的尾巴。这需要最精准的情报,最周密的计划,和最狠辣果决的出手时机。我的伤……是个大麻烦。得想办法,至少要把左肩旧创的隐痛压下去,不能让它在关键时刻成为拖累。肋下的新伤,更是不能影响发力搏杀。
最后,是明晚子时,废砖窑。那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是赌上性命的局。去之前,至少要知道“独眼老七”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找上我,是“闫老板”的授意,还是另有其人?废砖窑周围地形如何,有无埋伏,有无退路?这些,一半要靠阿六去挖,另一半……恐怕得靠我自己,在赴约之前,冒险去亲自踩点,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命去赌那一线可能。
思路在冰冷的脑海里渐渐清晰,但每一条都指向更深的黑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脚下是望不见底的深渊。怀里的金银沉甸甸的,像一块冰,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时刻提醒着我它的代价和用途。我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不留痕迹。
该动一动了。就从这死水一潭、令人窒息的“静养”中,撕开第一道口子。无论前方是更深的黑暗,还是万丈悬崖,这一步,必须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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