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这座曾经象征着帝国无上权力与秩序核心的宏伟建筑群，在经历了接二连三、一波烈过一波的血腥清洗之后，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与活力，变成了一座巨大而华丽的坟墓。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始皇帝时代那种混合着野心、勤政与严苛律法的独特气息，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死寂，以及一种……日渐浓郁的、属于放纵与颓废的甜腻腐臭。
胡亥，这位“二世皇帝”，在最初的志忑不安与权力带来的短暂眩晕过去之后，很快便陷入了一种新的、更为深重的困境之中。
坐在那高高的、冰冷坚硬的御座上，听着下面那些幸存下来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官员们，用千篇一律、毫无新意的腔调，念诵着那些经过层层筛选、确保“政治正确”的奏章，胡亥感到的不是掌控天下的快感，而是一种日益增长的……无聊，以及更深层次的力不从心。
这些奏章里说的都是什么？某地祥瑞？某郡粮产？某段长城竣工？抑或是又查获了哪个“心怀怨望”的官吏？起初，他还能装模作样地听一听，模仿着父皇的样子，简短地批个“可”或“闻”。但时间一长，他就觉得头昏脑涨，味同嚼蜡。
更让他难受的是，偶尔（虽然越来越少）还是会有那么一两个不太识相或者实在无法回避的棘手问题被端上来。比如，关于北疆蒙恬旧部的安抚问题，关于因为连年大兴土木和严刑峻法导致的民怨问题，关于各地郡守请求减缓赋税徭役的奏报……
每当这种时候，胡亥就觉得自己像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傻子。他根本不懂如何处理这些复杂的问题！同意？会不会引发什么不好的后果？不同意？理由是什么？他只能下意识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站在御阶之下的赵高。
而赵高，总能适时地给出“恰到好处”的提示，或者干脆代他做出决断。次数一多，胡亥不仅没有学会如何处理政务，反而对这种需要动脑子、承担责任的事情，产生了强烈的厌恶和逃避心理。
他开始怀念起做公子时的逍遥日子。那时候，虽然也要读书习律，但至少不用每天早起，不用板着脸坐在这里听这些枯燥的汇报，不用为这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麻烦事操心。他可以斗鸡走狗，可以欣赏歌舞，可以尽情享乐……
这种念头一旦滋生，就如同野草般疯长。他开始在朝会上走神，开始对奏报表现出不耐烦，开始寻找各种借口缩短朝会时间，甚至……开始偶尔缺席。
这一切，自然都被赵高看在眼里。而胡亥的这种变化，正是赵高梦寐以求、并一直在暗中推动的。
清除宗室和老臣，只是赵高计划的第一步，是扫清外部障碍。而第二步，也是更为关键的一步，就是要彻底掌控皇帝本人，将他变成一个真正的、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傀儡。只有将胡亥与外界彻底隔绝，他赵高才能成为帝国实际上的“无冕之皇”，才能高枕无忧地享受这窃取来的滔天权柄。
时机，已经成熟了。
这一日，胡亥又以“身体不适”为由，取消了例行的朝会，躲在寝宫里欣赏新搜罗来的舞姬表演。丝竹悦耳，舞姿曼妙，美酒醇香，胡亥看得如痴如醉，将朝政烦恼抛到了九霄云外。
就在这时，赵高如同一个悄无声息的影子，出现在殿内。他没有立刻打扰胡亥的雅兴，而是静静地站在角落阴影里，直到一曲终了，舞姬退下，胡亥意犹未尽地咂着嘴回味时，他才缓步上前。
“陛下。”赵高躬身行礼，脸上带着惯有的恭顺。
“哦，老师来了。”胡亥心情不错，随口问道，“可是有何要事？” 他潜意识里有点担心又是那些烦人的政务。
赵高却没有立刻回答政务，而是先环顾了一下这装饰奢华、充满了享乐气息的寝宫，然后才用一种推心置腹、充满了“为学生着想”的语气说道：
“陛下近日操劳国事，甚是辛劳。奴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啊。”
胡亥一听这话，立刻找到了知音，大倒苦水：“可不是嘛！老师你是不知道，每日坐在那朝堂之上，听着那些絮絮叨叨的奏报，真是无趣得紧！还要费神决策，稍有不慎，就怕被那些大臣们在背后笑话朕……唉，这皇帝当着，着实不轻松！”
赵高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开始了他那番精心准备的、足以将胡亥彻底引入深渊的蛊惑：
“陛下有此感触，实乃明察秋毫！奴才近日反复思量，终于悟出了其中关窍，亦找到了让陛下既保有无上威严，又能安享清福的……两全之法！”
“哦？”胡亥眼睛一亮，顿时来了兴趣，“竟有如此妙法？老师快讲！”
赵高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引经据典的架势，开始了他的表演：
“陛下可知，天子之所以贵者，其奥秘何在？”
胡亥茫然摇头。
赵高伸出两根手指，故作高深：“其一，在于神秘！其二，在于独断！”
他解释道：“天子居九天之上，俯察万物，当使臣民敬畏如神明。如何敬畏？关键在于——只闻其声，不见其面！”
他甚至牵强附会地扯上了皇帝的自称：“陛下请想，为何天子自称曰‘朕’？此二字，玄妙无穷！正暗合了‘只见其声，不见其人’的无上意境啊！让群臣只能通过诏令听到陛下的声音，却无法轻易得见天颜，如此，陛下的威严才能如同云雾中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令人生出无限的敬畏与遐想！”
这番歪理邪说，被赵高说得振振有词，仿佛真是自古以来的帝王心术。
胡亥听得一愣一愣的，觉得好像……很有道理？是啊，父皇当年好像也不是经常让所有大臣都见到，尤其是晚年，愈发深沉。
赵高见胡亥意动，立刻趁热打铁，将矛头指向了胡亥最心虚的地方——他处理政务的能力。
“况且，”赵高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推心置腹”，“陛下富于春秋，正值英年，精力当用于大事要事。这天下政务，何其繁杂琐碎？陛下岂能事事尽通？”
他刻意放大胡亥的弱点：“若陛下日日坐于朝堂，事必躬亲，万一……万一偶尔对某件事的奖惩决策，稍有……嗯，稍有考虑不同之处，岂不是让下面那些心怀叵测的大臣们，窥见了陛下的……呃，窥见了陛下的思路？这绝非向天下显示陛下神明英武之道啊！”
这番话，说得极其委婉，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你年轻，不懂事，万一在朝堂上说了外行话或者做了错误决定，会被大臣们看不起，有损你的神圣形象！
这简直精准地戳中了胡亥的肺管子！他最怕的就是这个！怕被人看不起，怕被人觉得他不如父皇，不如扶苏！
看着胡亥那瞬间变得紧张和深以为然的表情，赵高知道，火候到了。他抛出了最终的、也是最具诱惑力的解决方案：
“故，为陛下计，为社稷计，奴才愚见，陛下当深居禁宫之内！那些繁杂琐碎的日常政务，尽可交由奴才，以及陛下身边这些忠诚可靠的寺人（宦官）处理。我等必当竭尽全力，筛选要务，只将最核心、最紧要之事，禀报陛下圣裁！”
他描绘了一幅美好的蓝图：“如此，则陛下可免于日常琐事之扰，保有无上神秘与威严。大臣们无法轻易面圣，奏报之事自然不敢以疑难琐碎者烦扰陛下，只会拣那祥瑞吉兆、歌功颂德之事上奏。长此以往，天下人皆会称颂陛下乃是垂拱而治、洞察一切的圣主明君！陛下您也可以在宫中，安心静养，享受这太平盛世，何其乐哉？”
这番说辞，将“偷懒享乐”包装成了“保持神秘”，将“无能逃避”粉饰成了“垂拱而治”，简直是为胡亥量身定做的、通往极致堕落的最佳借口！
胡亥听得心花怒放，两眼放光！还有这种好事？！既不用每天辛苦上朝听那些无聊的汇报，不用担心中间出错丢脸，还能保持皇帝的神秘威严，更能安心在宫里尽情享乐？而且天下人还会因此夸我是圣主明君？
这、这、这……这简直是为他胡亥打开了一扇通往天堂的大门啊！
“妙啊！妙啊！老师！你真是朕的股肱之臣！此言甚合朕意！甚合朕意啊！”胡亥激动得几乎要手舞足蹈，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无忧无虑、醉生梦死的幸福生活。
“即日起，便依老师之言！”胡亥大手一挥，做出了他皇帝生涯中 perhaps 最“重要”也最愚蠢的决定，“除极其重大之事，其余政务，皆由老师与宫中寺人商议处置，报朕知晓即可！朕……朕要在这禁中，静思治国大道！”
从此，秦二世胡亥，彻底告别了（或者说，逃离了）那令他头疼的朝堂，一头扎进了咸阳宫的温柔乡和享乐窝中，纵情于声色犬马，沉醉于酒池肉林。他将自己活成了一只被圈养在黄金牢笼里的、对外界一无所知的珍禽异兽。
而帝国的最高权力，那柄曾经横扫六合的权杖，在经历了沙丘的窃取、咸阳的鲜血洗礼之后，终于毫无悬念地、完整地落入了郎中令赵高的手中。
朝政大事，皆决于赵高。皇帝的印玺，成了他随意涂抹的橡皮图章；皇帝的旨意，成了他肆意扭曲的传声筒。一道无形的、却比宫墙更加坚固的屏障，将皇帝与他的帝国、他的臣民彻底隔绝开来。
赵高站在空旷的宫殿廊下，望着胡亥寝宫方向传来的靡靡之音，脸上露出了彻底掌控一切的、冰冷而满足的笑容。
障碍，似乎已经全部清除了。不，还有一个。一个位高权重、知情太多、并且可能还有着自己小心思的……最后的障碍。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量度着与丞相府之间的距离，心中开始盘算着，该如何将这最后的、也是最大的潜在威胁，彻底拔除。
李斯……你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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