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清赵高余孽带来的那点短暂振奋，如同寒夜中点起的一簇篝火，还没来得及真正温暖这冰冷彻骨的咸阳宫，便被来自霸上方向的凛冽寒风吹得摇摇欲灭，最终只剩下一点惨淡的余烬，映照着更加深沉的绝望。
咸阳宫正殿，此刻空旷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往日里文武百官肃立、虽显压抑却至少充盈着“权力”气息的空间，如今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死寂。殿内象征皇权的玄色帷幔无精打采地垂落着，鎏金的蟠龙柱子在从高大殿门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映照下，也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光泽，反而像是一条条即将僵死的巨蛇。
子婴，这位在位仅四十六天的秦王，没有端坐在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他只是一身素服（并非正式朝服），独自坐在龙椅下方不远处的台阶上，背影单薄，仿佛不堪那身简单白衣的重量。他刚刚以雷霆手段清洗了宫廷，展现出了一个统治者应有的狠辣，但此刻，他身上却看不到丝毫胜利者的姿态，只有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疲惫，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清醒。
他手中无兵。真正的、能拉出去野战的精锐，早在巨鹿就被项羽摧毁，在章邯投降后被项羽坑杀，剩下的要么散落在各处关隘被刘邦一一击破，要么就是咸阳城内这些守卫宫禁、维持治安尚且勉强，绝无可能抵挡刘邦数万虎狼之师的城防部队和侍卫。
他手中无将。能征善战之将，王翦、王贲、蒙恬、蒙毅……早已化为尘土，章邯……唉，不提也罢。如今朝堂上剩下的，多是文吏和些庸碌之辈，或者就是刚刚被他的“胁从不问”政策安抚下来的、惊魂未定的前赵高党羽。
他手中无时间。刘邦大军就在霸上，近得仿佛能听到对方军营清晨操练的号角。函谷关方向，项羽那尊杀神正带着四十万满腔复仇怒火的虎狼之师兼程西进，据说前锋已近至函谷。他就像是被两座不断合拢的巨山夹在中间的蝼蚁，任何挣扎都显得可笑而徒劳。
抵抗？这两个字在子婴脑中闪过，随即被他像拂去灰尘般轻轻抹去。拿什么抵抗？让咸阳城内这些久疏战阵的士兵和惶恐的百姓，去对抗刘邦那些一路凯歌、士气正盛的军队？结果只会有一个——屠城。项羽在新安坑杀二十万降卒的消息，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早已传遍关中。他毫不怀疑，如果让项羽先破咸阳，等待赢秦宗室和咸阳百姓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灭绝。
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是几位得到特许前来觐见的宗室老臣和仅存的、还算忠心的近臣。他们步履蹒跚，脸上带着与子婴同款的绝望，以及一丝不甘心的、最后的希冀。
为首的一位老者，须发皆白，颤颤巍巍，他是子婴的叔祖父，赢姓宗室中辈分最高者之一。他推开搀扶他的内侍，用尽全身力气，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尚未开口，老泪已然纵横：
“大王……大王啊！”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泣血般的悲怆，“**赢秦宗庙社稷，岂可轻弃？** 自襄公受封，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血染山河，方有这一统天下！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看着啊！臣……臣请大王……”
他后面的话，无非是“召集忠勇，背城借一”、“与社稷共存亡”之类的慷慨悲歌。若是放在一个月前，甚至几天前，子婴或许会被这番话语激起一丝血气。但此刻，他听着这苍老而绝望的哭诉，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悲凉。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轻轻制止了老宗正后面的话。
“叔祖父，不必多言了。”子婴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的平静，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没有自称“朕”，那个随着赵高立他为秦王而变得可笑的称呼。
他的目光从老宗正涕泪交加的脸上移开，缓缓扫过空荡的大殿，最终投向殿外那片被高墙切割的、灰蒙蒙的、毫无生气的天空。
“**朕……我一人失德，致使山河破碎，**”他顿了顿，似乎在品味着“失德”这两个字的沉重份量，尽管这“德”失得实在有些冤枉，“**岂可再累满城百姓，殉此虚名？**”
“虚名”二字，如同两记重锤，砸在老宗正和几位近臣的心上。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子婴。社稷江山，列祖列宗，五百余年的基业……在大王口中，竟成了……虚名？
子婴没有看他们震惊和痛苦的表情，继续用那平静得令人心头发紧的语调说道：“刘邦兵临城下，旦夕可至。项羽暴虐，尤甚于邦。若待项羽至，咸阳……恐鸡犬不留。”
他陈述的是最残酷，也最可能发生的现实。
“为将者，战死沙场，是为本分。为君者……有时，让更多人活下去，才是最后的责任。”子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知道，自己这个“秦王”做得窝囊，接手的就是一个烂到流脓的摊子，但他至少可以在最后，选择一种对咸阳城内数十万生灵伤害最小的方式，为这个帝国送终。
保全宗族血脉？或许可以，但希望渺茫，尤其是在项羽面前。但至少，可以向相对宽厚、注重名声、且军纪较为严明的刘邦投降，争取一个相对体面（如果投降还有体面可言的话）的结局，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
这无关勇气，而是绝望中仅存的、一丝可怜的理性和责任。
老宗正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子婴那平静却无比坚定的眼神，看着他那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二十岁的面容，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悲凉与无奈的叹息，将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其他几位近臣也纷纷伏地，无声地啜泣起来。他们知道，大王心意已决。这不是懦弱，这是一种比慷慨赴死更需要勇气的、清醒的绝望。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
子婴缓缓站起身，素白的衣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他走到殿门旁，对一直守候在外的韩谈和梁胤（两人身上似乎还带着前几日肃清行动留下的肃杀之气）吩咐道，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最终决定的威严：
“去准备吧。”
“素车，白马。”
“还有……皇帝玺、符、节。”
每说出一个词，都像是在他心头剜下一块肉。素车白马，是丧葬之礼所用，象征着彻底的屈服和请罪。传国玉玺、兵符、使节，这些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力的信物，如今要被他这个末代君主，亲手献出去了。
韩谈和梁胤身体俱是一震。他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韩谈眼圈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但他死死忍住，只是深深低下头：“老奴……遵旨。”
梁胤则猛地抱拳，虎目含泪，喉咙哽咽，最终也只吐出两个字：“……诺！”
他们没有劝阻。因为他们和子婴一样清楚，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选择。与其让咸阳化为焦土，让赢秦血脉彻底断绝，不如用这种最屈辱，却也最庄重的方式，为这个曾经横扫六合、不可一世的庞大帝国，画上一个无可奈何的句号。
子婴看着他们离去准备的背影，重新将目光投向霸上的方向。
轵道亭……那将是最终的舞台。
一个时代，即将在那里，以一种极其卑微的姿态，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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