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大地,在经历了秦末的酷烈、楚汉的烽烟之后,如同一个遍体鳞伤的巨汉,终于迎来了喘息之机。新朝的“休养生息”政策如同温润的春雨,悄无声息地滋润着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在远离县城、靠近骊山的一处村落里,生活正以一种最朴素的方式,缓缓回归正轨。
这里住着一个名叫黑夫的老兵。
黑夫,人如其名,皮肤黝黑,脸上刻满了风霜与一道不太明显的旧疤。他曾是秦军中的一名普通士卒,跟着大军南征北战,凭借着一股不怕死的狠劲儿和些许运气,立过些军功,在秦朝那套二十等爵制里,混到了“不更”的爵位。这爵位在当时意味着可以减免部分赋税徭役,甚至还分到了几十亩土地。那是他用兄弟“惊”的血(或许惊就战死在他身边),以及自己身上几处伤疤换来的。
秦亡了,天塌了。起初黑夫是惶恐的,生怕新朝清算他们这些“秦狗”。但出乎意料,汉朝官府似乎并未过多为难他们这些底层军卒,他“不更”的爵位虽然没了实权,但名头似乎还被默认,分到的土地也依旧归他耕种。于是,他收起那把伴随他多年的青铜剑(如今已锈迹斑斑),重新拿起锄头,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夫。
日子清贫,但总算安稳。他娶了同村一个寡妇,女人带来了一个拖油瓶小子,如今也已十来岁,算是他的继子。此刻,夕阳的余晖洒满农家小院,黑夫正坐在门槛上,眯着眼,看着院子里那个半大小子——他的继子狗剩,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在一个铺满细沙的破木盘上,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
狗剩的老师,是一位路过的游学士人。这士人年纪不大,衣衫洗得发白,但眼神清亮,据说是因为仰慕“文景之治”(此时尚未到文景时期,但士人可带有前瞻性)的风气,游学四方,教化乡野,混口饭吃的同时,也传播些学问。他正站在狗剩身边,微微颔首。
黑夫的目光,落在狗剩笔下那些工整的、横平竖直的方块字上。那字体,他太熟悉了——**小篆**。秦朝“书同文”推行天下的标准字体。
看着看着,黑夫的眼神有些恍惚。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尘土飞扬、号角连营的秦军大营。上官手持皮鞭,凶神恶煞地吼着:“学!都给老子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算什么秦军锐士?怎么记军功?怎么传军令?!” 他们这些大老粗,白天累死累活操练,晚上还得就着微弱的火光,用树枝在地上比划那些弯弯绕绕的笔画,写不好就要挨鞭子。那时候,他心里可是把这“书同文”骂了千百遍,觉得纯粹是上官变着法子折磨人。
可是现在……
他咂巴了一下嘴,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划拉着,用一种带着浓重乡音、却又充满复杂感慨的语气,喃喃自语道:
“这字……**还是当年在军中,上官逼着我们学的‘书同文’**。” 他摇了摇头,仿佛要甩掉那些挨鞭子的记忆,“**起初恨它,恨得牙痒痒……觉得屁用没有,净耽误工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子里那些熟悉的农具,望向远方的村落,声音低沉下来:“**可如今……如今没了它,你试试?咱这关中的人,给老家楚地、齐地的亲戚捎个信,要是各写各的字,谁认得谁的啊?这买卖文书、官府告示,不都得乱了套?**”
他这话,是说给一旁的士人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或许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这最朴素的现实,让他真切地感受到,那个他曾经怨恨、也曾为之效命的帝国,确实留下了一些甩不掉、也离不开的东西。
那游学士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的光芒。他接过黑夫的话头,蹲下身,指着沙盘上狗剩写出的那个“安”字,温和地对孩子,也是对黑夫说道:
“小兄弟写得不错。黑夫大哥所言,更是质朴之理。” 他站起身,用脚轻轻点了点脚下那条虽然有些残破、但依旧坚实宽阔、通向远方的道路,“**你可知,你脚下这条直通长安的驰道,亦是前朝所修?**”
狗剩好奇地抬起头。黑夫也下意识地看了看那条路,他当年或许就在这样的路上行军过。
士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历史的穿透力,继续说道:“秦虽二世而亡,其政暴虐,天下共弃。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而深远,“**然其‘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之格局,‘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之根基,已如大树之根,深植于天下土壤之中。**”
他指了指沙盘上的字,又指了指脚下的路,再指向屋里黑夫用来量粮食的那套官方制式的升、斗(很可能是秦朝统一度量衡时颁发的标准器,汉朝初期基本沿用),最后望向广袤的天地:
“后世之王朝,纵有损益,有变通,有‘反秦政’之仁恕,然这‘大一统’之框架,这文明沟通之基石,**亦难出其窠臼矣!**”
(也很难跳出它设定的这个基本框架了!)
士人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黑夫心中那扇尘封已久、混杂着无数复杂情绪的大门。
他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将目光投向更远的远方,投向骊山的方向,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些早已逝去的场景。
他想起了死去的兄弟“惊”。那个和他一起应征入伍,一起在战场上互相照应,最后却永远留在了异乡的年轻人。惊的笑容,惊的鲜血,是那个帝国留给他最痛彻心扉的印记。
他想起了战场上那迎风猎猎作响的、代表着秦军的黑色旌旗。在那旗帜下,他们高喊着“风!风!风!”,如同虎狼般冲锋陷阵,感受过胜利的荣耀,也品尝过败亡的恐惧。那严苛到不近人情的军法,如同悬顶之剑,让人不敢稍有懈怠,也塑造了他们铁一般的纪律。
但与此同时,一些别的画面也浮现在脑海。
统一之后,从关中到楚地,不用再换通关文牒(因为郡县制了?或者说手续简化了?);集市上用的度量衡是一样的,不用担心被黑心商人用不一样的尺斗坑骗(至少理论上);走在宽阔的驰道上,确实比以前的泥泞小路快得多……
恨与念,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如同两条纠缠的毒蛇,在他心头交织、撕咬。
他恨那个帝国的严酷无情,恨它夺走了惊,恨它无尽的徭役和压迫。
但隐隐的,他又有些……怀念?或者说,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惯性?怀念那种虽然残酷但却秩序井然的氛围?怀念那种作为“锐士”的集体认同感?甚至,是那种“天下一家”(虽然是暴力整合的)的宏大格局带来的、某种莫名的归属感?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那个短暂而剧烈、如同流星般划过历史夜空的秦帝国,它不像一个温和的园丁,慢慢培育花草。它更像一个手段粗暴、甚至有些残忍的工匠,挥舞着铁锤和刻刀,用一种近乎霸道和酷烈的方式,强行将原本散落四处、形状各异的碎片——不同的文字、不同的道路、不同的度量、不同的制度——硬生生地熔铸、锻打,最终浇铸成了一个巨大而统一的“模具”。
这个工匠脾气坏,手段狠,最后自己也力竭而亡,连带着模具本身也出现了裂痕,最终在反抗的浪潮中破裂、崩塌。
但是!
那个由他强行塑造出的“统一”的雏形,那个最基本的框架和标准,却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进了这片土地,刻进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的血脉与日常生活之中!
书同文,让天南地北的人可以笔谈;车同轨,让物资人员可以快速流通;度同制,让交易有了公平的基准;郡县制,让政令可以直达四方……这些,已经成了像呼吸、吃饭一样自然的东西,成了新王朝赖以建立和运行的默认设置。
帝国的肉身,那个名为“赢秦”的王朝,确实已经消亡了,死得很难看。
但帝国的精魂——那个“大一统”的梦想,以及为实现这个梦想而打造出的那一套庞大而高效的“操作系统”的底层代码——却并未随之湮灭。它化作了一种无形的、不朽的遗产,渗透后世,规范着后来者的行为,也奠定了华夏文明未来两千年延绵不绝的根基。
黑夫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远眺的目光,重新落在院子里那个还在沙盘上认真写字的继子身上。
他不知道什么精魂遗产,也不懂什么底层代码。他只知道,日子还得过,地还得种。那个曾经让他爱恨交织的庞大帝国,已经成了过往云烟,但它留下的某些东西,却如同这脚下的土地,这手中的农具,这沙盘上的文字,以及那条通向远方的驰道一样,真实可触,并且,将继续陪伴着他,以及他的子孙后代,走向未知的未来。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对着狗剩粗声粗气地喊道:“行了!别磨蹭了!字写完了就去把鸡喂了!明天还得早起下地呢!”
生活,在历史的回响中,依旧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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