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密营的意外火光与王铁匠的灼伤，如同一盆冰水，将陈启明从新式火器带来的短暂兴奋中彻底浇醒。
巧合？他绝不相信。
这分明是精准而凌厉的警告！是对襄城伯李守锜那番“藏拙”暗示的赤裸裸回应！
对方不仅在看着他，更能轻易地触碰到他制造局的核心区域！
这种无孔不入的掌控力，令人胆寒。
王铁匠的伤势不轻，整条右臂缠满了纱布，脸色因疼痛和惊吓而苍白。
陈启明亲自前去探望，看着老工匠因他而受此无妄之灾，心中充满了愧疚与愤怒。
“大人…老汉无用，没能看好炉火…”王铁匠挣扎着想坐起来。
“王师傅快躺下！是陈某思虑不周，连累你了。”陈启明连忙按住他，语气沉重，“你好生养伤，局里的事不必挂心。”
安抚好王铁匠，陈启明回到书房，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李总旗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查！”陈启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密营守卫是谁当值？当晚还有谁进出过？炉火是如何引燃轻油的？我要知道每一个细节！”
“是！末将这就去查！”李总旗领命，匆匆离去。
调查结果很快出来，却令人更加不安。
当值守卫信誓旦旦，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人物潜入。
操作分馏的工匠回忆，当时一切正常，只是那罐轻油似乎比平时更易挥发，他们刚打开罐口准备转移，不知怎的，附近炉膛里蹦出的一颗火星就引燃了油气，火势瞬间窜起，快得不可思议。
一切证据都指向意外。
但陈启明心中的寒意却更重了。
越是完美的意外，越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对方的手段，高明而狠辣。
这是在告诉他：我能让你成事，也能让你坏事；我能让你活，也能让你死。安分守己，方是保身之道。
陈启明缓缓坐回椅中，强迫自己冷静。
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眼下局势已然明朗：宫内某股强大的势力已经对他亮出了獠牙，并且具备随时敲打他的能力。
硬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襄城伯的建议，此刻看来，是唯一可行的缓兵之计。
“藏拙”…不是退缩，而是为了更好的“亮剑”。
他必须暂时收敛锋芒，示敌以弱，换取喘息和发展的空间。
“李总旗，”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传令下去，后山密营暂停一切新物试制，特别是与火、油相关的项目。所有工匠，重心转回燧发枪常规部件的打磨和‘简式枪机’的量产上来。”
“大人，这…”李总旗有些不解。
“照做。”陈启明语气不容置疑，“另外，三日后，进行新一轮燧发枪实弹测试时，‘不小心’让流弹击穿库房顶棚，动静闹大一些。再让伙房‘不慎’失火，烧掉两间堆放杂物的旧棚子。记住，是‘不慎’！”
李总旗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眼中闪过一丝钦佩：“末将明白！这就去安排！”
接下来的几天，制造局一改往日锐意进取的氛围，变得“事故”频发。
燧发枪试射“意外”脱靶，流弹打穿了库房屋顶，引来周边一阵恐慌。
伙房“不慎”走水，虽及时扑灭，却也烧毁了两间无关紧要的旧屋，黑烟滚滚，颇为醒目。
后山密营也以“整修”为名，暂时封闭，停止了所有敏感试验。
在外人看来，制造局似乎是接连受挫，主事陈启明更是显得忧心忡忡，频繁往来于制造局和兵部之间，仿佛在疲于应付各种麻烦。
这些消息，自然很快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该听到的人耳中。
襄城伯李守锜得知后，只是淡淡一笑，对身旁的亲随道：“此子，倒是个识时务的。”
而紫禁城深处，某间奢华的值房内，一名面白无须、身着蟒袍的老太监，听完小太监的禀报，捻着手中光滑的玉如意，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
“嗯，还算懂规矩。年轻人，敲打敲打，就知道分寸了。告诉下面的人，那边…先静观其变吧。”
“是，干爹。”小太监躬身退下。
制造局内，陈启明表面上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暗中却丝毫没有松懈。
他利用这“藏拙”的时机，做了两件事。
第一，他让李总旗挑选了最可靠的几名老工匠，以“修缮加固”为名，对制造局所有的围墙、门禁、哨卡进行了秘密的强化和改造，增设了几处极为隐蔽的暗哨和预警机关。
第二，他将林二狗等几名有潜力的年轻工匠召集起来，不再进行激进的技术创新，而是系统地传授他们一些基础的力学原理、标准化测量方法和简易的机械制图知识。
“磨刀不误砍柴工。”他对这些年轻人说，“把基础打牢，把规矩学好，将来才能造出真正的好东西。”
他这是在为未来积蓄力量，培养真正属于自己技术团队的核心骨干。
这一日，他正在书房内向林二狗讲解杠杆省力的原理，门外传来通报声：徐光启徐大人来访。
陈启明心中一凛，连忙起身相迎。
徐光启面色凝重，屏退左右后，低声道：“文远，你近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陈启明苦笑一声，将制造局近期的“意外”简单说了一遍，自然略去了其中隐情。
徐光启听罢，长叹一声：“树大招风啊。你能如此…暂且隐忍，是对的。”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宫内…近日有些关于你的非议，不过，见你这边并无大动静，风声似乎小了些。你且沉住气，专心将手头的事做好，特别是…那燧发枪，乃是陛下都挂记着的，此乃根本，万不可懈怠！”
“下官明白，多谢徐大人回护！”陈启明感激道。
送走徐光启，陈启明站在院中，望着看似恢复平静的制造局，心中并无丝毫轻松。
“藏拙”只是权宜之计。
他清楚地知道，真正的风暴并未远去，只是暂时被这层示弱的烟雾所遮挡。
他必须在这宝贵的喘息期内，尽快让燧发枪实现真正的突破。
只有掌握足够分量的力量，才能在未来的风暴中，拥有立足之地。
他转身走向工坊，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藏锋，是为了出鞘时，更加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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