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的南京城笼罩在初冬的细雪中,玄武湖的湖面结了层薄冰,夫子庙的香火在雪中袅袅升起,秦淮河的画舫都歇了,只有几艘巡河的官船还在慢悠悠地荡着。魏国公府后园的暖阁里,徐鹏举坐在炭盆边,手中捏着三封书信,三封都是昨夜送来的,三封都让他心头沉重。
第一封来自北京,是他的同年、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邹应龙。信很短,只有五行字:“闻南直隶御史有奏本,劾公侵卫所田、占玄武湖地、纵家奴为恶。本已至通政司,不日将下。公宜早为计。”
第二封来自南京都察院,是他的门生、监察御史赵文华。信很厚,里面抄录了三份弹劾奏本的全文,每份都列举了十几条罪状,有真有假,有虚有实。最要命的是,这些事大多确有其事——侵田是真,占湖是真,纵奴也是真。大明律,勋贵侵占官田,夺爵;强占民地,流放;纵奴伤人,杖责。三罪并罚,徐家百年基业,危矣。
第三封没有署名,是从门缝塞进来的。纸上只有两行字:“账册之事,黄公已知。公若明智,当知如何处之。”字迹娟秀,是女子的笔迹,但徐鹏举知道是谁写的——是黄锦的干女儿,那个在秦淮河开画舫的苏小小。
三封信,三个消息,像三把刀,悬在头顶。
徐鹏举将信扔进炭盆,看着火舌舔舐纸页,化为灰烬。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寒风夹着雪沫灌进来,打在脸上,刺骨的冷。窗外,玄武湖白茫茫一片,远处的紫金山隐在雪雾中,看不真切。
“公爷,黄公公派人来了。”管家徐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很轻,带着不安。
“请到前厅,我这就来。”
徐鹏举换上官服,镜中的人两鬓已斑白,眼角皱纹深如刀刻。他今年五十有三,袭爵三十一年,经历过正德朝的荒唐,经历过嘉靖初年的大礼议,经历过严嵩掌朝后的倾轧。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看淡了,但事到临头,才发现,看不透,淡不了。
前厅里,等着的是个年轻太监,面白无须,眉眼精致,是黄锦的贴身小太监,名叫小顺子。他见徐鹏举进来,躬身行礼,姿态恭谨,但眼中没有恭敬。
“徐公爷,干爹让小的来问公爷安。”
“有劳黄公公记挂。请坐,上茶。”
茶端上来,是上好的龙井,但小顺子没动。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上:“干爹还有封信,让小的务必亲手交给公爷。”
徐鹏举接过,拆开。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墨是好墨,字是好字。但信的内容,让他心头发冷。
“鹏举公台鉴:闻都察院有奏本劾公,本已至通政司。严阁老偶见,甚忧。然朝中事,阁老可周旋。唯账册一事,干系重大。若此物现于天听,恐公百口莫辩。公宜慎之,妥之。黄锦顿首。”
话说得很客气,很隐晦,但意思很明白:你的弹劾,严党可以帮你压下去。但账册,你要处理好。处理不好,弹劾就会变成真的。
徐鹏举将信折好,放在案上,看着小顺子:“请回禀黄公公,账册之事,徐某自有分寸。都察院的奏本,也请黄公公多费心。”
“公爷放心,干爹说了,都是一家人,自然要互相帮衬。”小顺子起身,又躬身,“小的告退。”
小顺子走了。徐鹏举独坐厅中,看着那封信,看了很久。然后,他提笔,蘸墨,铺纸。他要写信,写给俞大猷,写给那个在福建剿倭的总兵,写给陈启明的“盟友”。
但笔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如此三次,他终于落笔。
“志辅贤弟如晤:东南事急,海疆不宁。闻有匪首陈四者,聚众为乱,劫掠商旅,对抗天兵。此獠不除,海疆难安。望弟厉兵秣马,寻机除之,以靖海波。然用兵之道,在乎天时地利人和,弟宜审时度势,相机而动,切不可莽撞。兄鹏举手书,嘉靖三十五年十一月十五。”
写完了。他放下笔,看着这封信。信写得很含糊,很微妙。“寻机除之”,可以解读为格杀勿论,也可以解读为“寻机”——寻什么机?什么时候寻?怎么除?都没说。“审时度势,相机而动”,更是留下了无数回旋余地。
他要的就是这份含糊。黄锦要信,他给了。但信的内容,黄锦抓不住把柄。将来若有事,他可以解释,可以辩解,可以...不认。
他将信用火漆封好,叫来徐安:“派人,快马送福建,交俞大猷亲收。”
“是。”
信送走了。徐鹏举走回暖阁,从书案暗格里取出那本账册。账册很厚,很沉,像一块烧红的铁,烫手,但又不能扔。他翻开,一页页看,看着那些名字,那些数字,那些触目惊心的罪证。张经贪墨军饷,黄英私贩禁物,严世蕃坐地分赃...还有更多,更多他不敢看,也不忍看的。
他看了很久,然后,将账册放进炭盆。火舌舔上来,纸页卷曲,发黑,化为灰烬。他静静看着,看着这些罪证,这些真相,一点点消失,一点点变成虚无。
但有一页,他没烧。是最后一页,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一行字:“嘉靖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月港,佛郎机商船三艘,运生丝一千担,胡椒五百担,象牙三百斤。抽税三成,计银八千两。实入账,三千两。余五千两,分三份:张经得二,黄英得一,余者...”字到这里断了,是被烧过的痕迹。
这一页,他留下了。叠好,藏进贴身的内袋。这是保命的,也是...翻盘的。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背上了更重的山。他走到窗边,雪还在下,越下越大,将整个南京城裹在一片素白中,干净得像从没脏过。
三天后,圣驾抵南京。
皇上没住皇宫,住进了玄武湖畔新修的行宫。行宫不大,但精致,临湖,推窗就能看见雪中的玄武湖,看见湖心岛,看见岛上那座小小的、破败的庙。
接驾的仪仗从聚宝门一直排到行宫。南京文武百官,勋贵士绅,都到了。徐鹏举穿着朝服,站在武官队列的最前面,看着龙辇缓缓驶来,看着那个穿明黄龙袍的老者被太监搀扶下车。老者很瘦,很憔悴,眼窝深陷,但眼神很锐,像鹰,扫过跪迎的人群时,每个人都觉得心头一紧。
那是嘉靖帝。修道二十年,炼丹二十年,不上朝二十年,但依然牢牢掌控着这个庞大帝国的皇帝。
徐鹏举看见严嵩。这个掌朝二十年的首辅,穿着仙鹤补子的绯袍,须发皆白,但腰杆挺得笔直,走在皇帝身侧半步,不时低声说着什么。皇帝偶尔点头,偶尔摇头,偶尔...面无表情。
他还看见徐阶。这个次辅,严嵩最大的政敌,穿着同样的绯袍,但走在严嵩身后一步,低着头,很恭谨,但徐鹏举知道,这个人的恭谨下面,是火山,是雷霆,是...等待了二十年的耐心。
接驾礼毕,百官散去。徐鹏举回到国公府,刚卸下朝服,徐安又来报:“公爷,徐阁老派人来,请公爷过府一叙。”
徐阶?徐鹏举心中一动。他和徐阶同姓不同宗,平日来往不多,但都是“清流”一系,都受严党打压。徐阶此时找他,必有要事。
他重新更衣,乘轿往徐府。徐府在城南,不大,很朴素,门前的石狮子都比别家小一号。徐阶在书房等他,没穿官服,穿一身半旧的棉袍,正在看书,见他来,起身相迎。
“鹏举公,叨扰了。”
“元辅大人相召,敢不从命。”
两人坐下,茶上来,是普通的绿茶,很淡。徐阶不急着说话,先喝茶,一杯茶喝完,才缓缓开口:“听说,前几日,都察院有奏本劾公?”
徐鹏举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是。些陈年旧事,被人翻出来了。”
“不是小事。”徐阶看着他,“侵田,占湖,纵奴。三罪并罚,夺爵都是轻的。”
“元辅大人明鉴,这些事...”
“这些事真假不重要。”徐阶打断他,“重要的是,谁在翻,为什么翻,翻出来给谁看。”
徐鹏举沉默。他知道徐阶的意思。这些事,南京官场都知道,但没人敢翻,因为他是魏国公,是南京守备。现在有人翻了,而且是都察院的人翻的,那就不是简单的弹劾,是政治斗争,是...严党在敲打他。
“账册的事,我听说了。”徐阶忽然说。
徐鹏举手一抖,茶杯里的水洒出来几滴。
“元辅大人...”
“俞大猷前日抵京,密奏皇上,呈了一本账册。”徐阶的声音很轻,但字字如雷,“账册上,记着张经、黄英、严世蕃等人的罪证。皇上看了,没说话,交给了锦衣卫。”
徐鹏举的心跳如擂鼓。俞大猷,账册,皇上,锦衣卫...这些词连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他太清楚了。
“那账册...”
“是真的。”徐阶看着他,“但皇上不会动严嵩。至少现在不会。”
“为什么?”
“因为严嵩倒了,朝局就乱了。皇上老了,没精力收拾烂摊子。他只能等,等...”徐阶顿了顿,“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一个能收拾的人。”
徐鹏举明白了。皇上在布局,在为身后布局。严嵩是毒瘤,但要切除毒瘤,需要时机,需要人,需要...代价。
“那下官...”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徐阶端起茶杯,又放下,“账册是俞大猷剿匪所得,与你无关。弹劾的事,我会压下去。但你记住,从今往后,你,我,俞大猷,还有...海上的那个人,我们都在一条船上了。船翻了,大家都得死。船稳了,大家都有活路。”
“海上的那个人...”徐鹏举喃喃道。
“陈启明。”徐阶说出这个名字,很平静,“这个人,是颗棋子,也是把刀。用得好,能破局。用不好,会伤己。你现在要做的,是稳住他,稳住福建,稳住海疆。等时机到了,这把刀,要出鞘,要见血。”
徐鹏举看着徐阶,看着这个以隐忍着称的次辅,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小看他了。这个人,不是只会忍耐,是在等,在布一个天大的局。
“下官明白了。”
“明白就好。”徐阶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递给他,“这本书,你拿回去看看。是《史记》,淮阴侯列传那篇,我做了些批注。”
徐鹏举接过,翻开。书页间,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广积粮,缓称王。”
他心头一震,抬头看向徐阶。徐阶脸上无悲无喜,只有一片沉静。
“回吧。雪大,路滑,小心些。”
徐鹏举躬身告退。走出徐府时,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将南京城裹得严严实实。他坐上轿,掀开轿帘,最后看了一眼徐府那扇朴素的门。门关着,像徐阶这个人,关着所有的秘密,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野心。
回到国公府,他独坐书房,看着徐阶给的那本《史记》,看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然后,他提笔,又写了一封信,写给陈启明。这次,他写得很直白。
“陈首领台鉴:东南棋局已开,君为要子。望厉兵秣马,广积粮草,缓图大业。朝中有变,自当相告。徐鹏举手书。”
信写完了,他用特制的药水将字隐去,只留一张白纸。然后叫来徐安:“找可靠的人,送去福建,交给俞大猷,让他转交。”
“是。”
信送走了。徐鹏举走到窗前,雪还在下,仿佛永远不会停。他想起很多年前,父亲还在时,对他说的话:“鹏举,咱们徐家,是中山王之后,世代勋贵。但这勋贵,不是躺在祖荫上享福,是担着千斤重担,是走在刀尖上跳舞。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你记住了。”
他记住了。所以他侵田,占湖,纵奴,做一个“合格”的勋贵,一个让皇帝放心、让严党轻视的“庸碌”之辈。但他也在等,在忍,在布一个局,一个能为徐家再续百年,能为这个天下...做点什么的局。
现在,局开了。棋子动了。刀,要出鞘了。
雪还在下。掩盖了血迹,掩盖了罪证,掩盖了真相。但有些东西,是雪掩盖不了的。比如人心里的火,比如血里的仇,比如...一个时代的痛。
那火,现在还很弱,还在雪下埋着。但只要风一来,只要时机一到,它就会燃起来,烧成冲天大火,将这个肮脏的世道,烧个干净。
而风,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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