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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女官科举的朝堂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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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仲秋,暑气未消,蝉声在宫墙柳梢间做着最后嘶哑的鸣唱。文华阁庭院中的几株桂树已悄然结出细密花苞,空气里隐约浮动着一缕极淡的、清甜微辛的香气,混杂着尚未散尽的夏日燠热。

沈如晦刚从南书房回来。小皇帝萧胤前日偶感风寒,虽已无大碍,但太医嘱其静养数日,今日的政务听讲便免了。她得以比平日稍早些回到文华阁,却并未感到丝毫松快——案头堆积的奏章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或明或暗,指向同一件事:今春首次“女科”取中的七名女子,结束文华馆为期半年的修习后,即将依制授予官职,入朝或至地方任职。

吏部依例呈上的官职拟定名单与相关文书,已被她压了数日。她心知,这道闸门一旦放开,引发的反对浪潮,恐怕比之前清丈田亩、科举改制加起来还要汹涌。纲常伦理,千年铁律,岂容女子玷污庙堂?

但她没有退路。新政若不能彻底打破这道最坚固的枷锁,便算不得真正的革新,也无法真正为这暮气沉沉的朝堂注入她所期望的活力与公平。更何况,这是她对母亲的承诺,也是对那些在深闺中仰望一线天光的女子们的交代。

阿檀见她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奉上一盏用冰镇过的酸梅饮,轻声劝道:“娘娘,此事急不得。是否……再缓一缓,从长计议?”

沈如晦接过冰凉的玉盏,指尖传来沁人的寒意。她抿了一口,酸涩清凉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压不下心头的燥郁。

“缓?”她放下玉盏,目光投向窗外渐浓的暮色,“苏瑾已至永州,南疆如悬刃;北狄今秋马肥,边境不宁;江南世家怨气未平,暗通款曲;太后宫中,前日又截获一道密语传书,虽未破译,必非吉兆……内忧外患,何曾给本宫‘缓’的余地?这女官入朝,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顿了顿,语气转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何况,本宫就是要看看,这满朝朱紫,有多少人,还抱着那套‘牝鸡司晨、乾坤颠倒’的腐论不肯撒手!正好,借此机会,一并清理了!”

阿檀心头一凛,不敢再劝。

次日,八月十五,中秋大朝会。

太极殿内,因节庆之故,气氛比往日稍显松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酒和月饼的甜香。

御座之侧,沈如晦一身正式朝服,玄衣纁裳,十二章纹粲然,头戴九龙四凤冠,珠玉旒帘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与紧抿的唇。

小皇帝萧胤身着明黄龙袍,端坐御座,因前日病愈不久,脸色尚有些苍白,神情却努力维持着庄重。

百官朝贺已毕,按例该由内侍宣读节日赏赐恩旨。然而,今日沈如晦却示意暂缓。她微微侧身,向御座上的小皇帝略一颔首,随即目光扫向下方百官,清越的声音透过珠玉碰撞的轻响,清晰地传遍大殿:

“陛下,诸位臣工。今日朝会,除节庆事宜外,另有一桩关乎朝廷选才、祖宗法度革新之事,需当廷议定。”

殿中顿时一静,许多官员交换着眼神,心中已猜到八九分。

沈如晦向侍立一旁的吏部尚书王禹示意。王禹出列,手持玉笏,朗声道:

“启奏陛下,启禀摄政皇后娘娘。今岁春,依娘娘新政谕旨,首开‘女科’,天下女子踊跃应试,经地方初选、京城复试,遴选七人,入文华馆修习经史、律法、算学、农政诸科。今半年期满,经翰林院、吏部会同考校,七人成绩优良,堪为任使。吏部依制,拟定授官如下——”

他展开一份黄绫名单,高声宣读:

“江宁府女子林婉清,授翰林院典籍,从八品,协理文书编撰;杭州府女子赵姝,授户部照磨所照磨,正九品,协理账目核查;成都府女子秦素心,授太医院女医官,正九品,专司妇幼诊籍;济南府女子孙明兰,授国子监算学助教,从九品……”

名单不长,官职也皆是从八、九品的微末之职,多属文书、技术、辅佐性质,并未触及核心权力部门。然而,当“翰林院典籍”、“户部照磨”、“太医院女医官”、“国子监助教”这些原本只属于男性的官职名称,与一个个清晰的女名联系在一起时,整个太极殿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滋啦”作响,空气焦灼欲燃。

王禹话音未落,殿中已然哗然!

“荒唐!简直荒唐!”一声苍老而激愤的怒吼率先响起。只见文官班列中,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身着正二品绯袍仙鹤补服的老臣踉跄出列,正是礼部尚书,三朝元老,素有“礼法宗师”之称的周阁老周正儒。他因激动而浑身颤抖,手指着王禹,又转向御阶,老泪纵横:

“陛下!娘娘!老臣……老臣斗胆死谏!女子为官,亘古未闻!此乃悖逆人伦,紊乱纲常之举啊!《礼记》有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妇人无爵,从夫之爵’。此乃天地定位、阴阳有序之理!女子当守闺阁,司中馈,相夫教子,方是正途!岂可抛头露面,跻身朝堂,与男子同列?这……这成何体统!置祖宗法度于何地?置圣贤教诲于何地?!”

他声嘶力竭,说到激动处,竟以头抢地,磕得金砖咚咚作响:“老臣恳请陛下、娘娘,收回成命!废止女科,驱逐此等扰乱朝纲之女子!否则……否则老臣无颜见先帝于九泉,唯有以死明志!”

周阁老一带头,犹如点燃了火药桶。顷刻间,二三十名官员纷纷出列,跪倒在地,附和之声如潮水般涌起:

“臣附议!周阁老所言,句句金石!女子为官,实乃祸乱之始!请陛下、娘娘明鉴!”

“陛下!娘娘!后宫不得干政,乃历朝铁律!今竟允女子直接为官,此例一开,后患无穷!恐有武曌、吕雉之祸重演啊!”

“国朝取士,向来唯才是举,然才德需兼备!女子纵有薄才,然阴柔之质,见识短浅,易为情感所惑,岂可担当国事?若令其参决机要,恐误国误民!”

“且女子入朝,混杂于男子之间,起居不便,有伤风化!礼崩乐坏,国之将倾!臣等泣血恳求,收回成命!”

反对之声一浪高过一浪,言辞愈发激烈,从“违背礼法”上升到“亡国之兆”,甚至隐隐将矛头指向了垂帘听政的沈如晦本人。许多原本中立或心中虽有微词却不敢言的官员,见周阁老等清流领袖、礼法重臣皆已出面,也纷纷跪倒,一时间,丹墀之下,竟跪倒了近半官员!黑压压一片,叩首请命,场面蔚为壮观,压力如山倾海倒般向御阶之上压来。

小皇帝萧胤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小脸发白,下意识地攥紧了龙椅扶手,求助地望向身侧的沈如晦。

王禹等支持新政的官员面色铁青,想要反驳,却被这汹汹气势所慑,一时难以开口。殿中侍卫手按刀柄,目光看向御阶,只待一声令下。

珠帘之后,沈如晦的面容看不真切。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下方山呼海啸般的反对声浪,任由那些“牝鸡司晨”、“祸乱朝纲”、“武曌吕雉”的刺耳字眼一遍遍冲击着耳膜。宽大朝服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能让她保持极致的冷静。

愤怒吗?自然。心寒吗?或许。但更多的,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冰冷,以及破釜沉舟的决心。

待声浪稍歇,她缓缓抬起右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殿中却为之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戴着赤金护甲、从玄色袖中伸出的手上。

“周阁老,”她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倦意,却清晰地压过了殿中残余的嘈杂,“您是三朝元老,礼法泰斗,本宫一向敬重。您方才所言,引经据典,慷慨激昂,拳拳为国之心,本宫听到了。”

周正儒抬起头,老眼浑浊却执拗地望向珠帘:“娘娘既知老臣忠心,便该……”

“但是,”沈如晦打断他,语气陡然转冷,如冰刃破开凝滞的空气,“本宫想请问周阁老,及诸位跪地反对的臣工几个问题。”

她微微前倾身子,珠玉旒帘晃动,隐约可见其后那双寒星般的眸子:

“其一,尔等口口声声‘祖宗法度’。敢问,大胤太祖高皇帝开国时,可曾明令‘永不录用女子为官’?太宗文皇帝修订《大胤律》时,哪一条哪一款写着‘女子不得参与科举、不得授予官职’?”

周正儒一噎,强辩道:“此乃不言自明之理!千载礼法如此,何需明文?”

“好一个‘不言自明’!”沈如晦冷笑,“那么其二,尔等断言女子‘见识短浅’、‘易为情感所惑’、‘不堪担当国事’。本宫倒要问问,今春女科复试,题目涉及钱粮核算、刑律判例、水利筹划,其答卷经翰林院众学士匿名评阅,七人之中,五人评为‘优等’,二人评为‘良等’,无一落第。而同期参加吏部铨选的男性进士,优等者几何?尔等之中,当年科举殿试,策论成绩,又几何?可能拿出实证,证明这七位女子的才学见识,不如在朝诸公?还是说,诸公治国,凭的并非才学实干,仅仅是……身为男子的身份?”

这番话犀利如刀,直指核心。不少跪着的官员面色涨红,呐呐不能言。周正儒气得胡须乱颤:“歪理!歪理!女子便是有才,亦当用于内闱!朝堂乃男子立身建功之地,阴阳各安其位,天下方能太平!娘娘身为国母,更应表率天下,谨守妇德,岂可……岂可带头坏此纲常!”

“妇德?”沈如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沉痛与讥诮,“周阁老跟本宫讲妇德?那么,昔年北狄破关,掠我百姓,是谁在深宫之中,以皇后之尊,暗中与敌酋书信往来,许诺割地,以图私利?那是谁坏了‘妇德’、‘国德’?!”

她虽未点名,但“太后”二字几乎呼之欲出!殿中瞬间死寂,落针可闻!许多官员骇然变色,周正儒更是如遭雷击,瞠目结舌。太后与北狄有染的传闻,在高层并非绝密,但谁敢当廷揭破?这已不仅是新政之争,简直是掀开皇室最不堪的疮疤!

沈如晦却不给他们喘息之机,声音愈发冰冷锐利:

“其三,也是本宫最想问的。尔等如此激烈反对女子为官,口口声声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祖宗法度。那么,当江南世家隐匿田亩、盘剥百姓时,尔等可曾如此激愤?当贪官污吏横行、蛀空国库时,尔等可曾如此痛心疾首?当边关将士浴血、朝中有人却与敌暗通款曲时,尔等可曾如此以死明志?!”

她猛地站起身,玄色朝服如云展开,威势凛然:

“没有!本宫看到的,是尔等对真正蠹虫的沉默,对积弊的纵容,却对几个凭借真才实学、想为我大胤做些实事的女子,群起而攻之,恨不能立时扼杀!尔等维护的,究竟是所谓的‘纲常礼法’,还是你们不容女子染指、生怕被分去权力的‘男子官场’?!是这大胤的江山稳固,还是你们那点可笑的、高高在上的优越与特权?!”

字字如雷霆,轰击在每一个反对者心头!许多跪着的官员面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不敢抬头。

周正儒老脸一阵红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沈如晦,嘶声道:“你……你强词夺理!混淆视听!老臣……老臣一片忠心,天日可表!今日便是血溅太极殿,也绝不容许这乾坤颠倒、伦常尽丧之事!”

他身后,几名同样顽固的老臣也激动起来,跟着高呼:“臣等愿随周阁老死谏!请陛下、娘娘收回成命!”

眼看局面又要失控,沈如晦眼中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封的决绝。

“好,好一个‘死谏’。”她缓缓坐下,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既然周阁老等如此忠心可嘉,以死卫道,本宫……便成全你们。”

她目光如电,扫过跪在最前方、叫嚣最厉害的两人——一个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吴清源,一个是太常寺少卿郑柏。此二人是周阁老的得意门生,今日反对最为卖力,言辞也最为恶毒。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吴清源,太常寺少卿郑柏。”沈如晦冷冷开口。

吴清源与郑柏浑身一抖,不明所以地抬头。

“你二人,”沈如晦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金砖上,“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报效君国,于大朝会上,咆哮御前,危言耸听,挟众逼宫,更口出‘武曌、吕雉’等大不敬之言,影射攻讦本宫。此等行径,目无君上,扰乱朝纲,其心可诛!”

“来人!”她断喝一声。

殿外值守的禁军侍卫应声而入,甲胄铿锵。

“摘下此二人冠带,剥去官服,押入天牢,交由三法司严审其平日言行操守,有无不法!待查实罪状,从重论处!”

“遵旨!”侍卫如虎狼般上前,不容分说,将吓得魂飞魄散、连喊“冤枉”的吴清源和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郑柏拖了出去。官帽滚落,绯袍被剥,场面狼狈凄惨。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满殿文武,无论是跪着的还是站着的,全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沈如晦竟如此狠辣果决,直接在朝堂之上,以“咆哮御前”、“影射攻讦”的罪名,拿下了两名四品大员!这已不是争论,而是赤裸裸的武力震慑与权力碾压!

周正儒指着沈如晦,手指颤抖,老泪纵横:“你……你……专权跋扈,堵塞言路!如此行事,与暴君何异!先帝啊!老臣对不起您啊……”他气急攻心,竟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胸前的白须与绯袍,向后倒去。身旁官员慌忙扶住,惊呼“周阁老!”

殿中顿时大乱。

沈如晦却面不改色,声音透过混乱,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

“传太医,好生照料周阁老。周阁老年事已高,忧心国事,以致厥倒。即日起,准其回府荣养,礼部事务,暂由左侍郎代理。”

一句话,又夺了周正儒的实权!虽是“荣养”,但与罢官何异?

她不再看混乱的场面,目光扫过下方那些还跪着、但已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的官员,语气森然:

“还有谁,要学吴清源、郑柏,以‘死谏’要挟朝廷,阻挠新政?不妨站出来,本宫一并成全!”

鸦雀无声。方才还群情激愤的官员们,此刻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鸭,噤若寒蝉。几个胆小的,甚至悄悄往后缩了缩身子。

沈如晦缓缓起身,立于御阶之巅,玄色身影如同俯瞰众生的神只,又似孤绝的悬崖:

“女官科举,乃陛下与本宫共同裁定之国策,已昭告天下。取中之女子,凭才学入选,依制授官,天经地义!自即日起,吏部依拟定官职,为七位女官办理任职文书,三日内到任。各该衙署主官,需妥善安排,不得歧视刁难,若有违逆,以抗旨论处!”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

“今日之事,本宫记下了。新政乃强国富民之策,凡忠心为国者,自当勠力推行。若有阳奉阴违、暗中阻挠、甚至结党对抗者,无论身份地位,吴清源、郑柏便是前车之鉴!退朝!”

说罢,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扶着阿檀的手,一步步走向殿后。玄色朝服曳地,珠玉摇曳,背影挺直如松,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峭与疲惫。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死寂的太极殿中,才仿佛重新被注入空气。百官面面相觑,无人敢大声说话,沉默地、迅速地退朝离去。许多人脸上犹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

这一日,女官制度,以两位官员下狱、一位阁老“荣养”、数十名官员胆寒退让为代价,被沈如晦以雷霆万钧之势,强行推行了下去。

阻碍暂时扫清了。但所有人都知道,经此一役,沈如晦与朝中守旧派、礼法卫道士之间的矛盾,已从暗流汹涌,彻底变成了公开的、难以弥合的裂痕。仇恨的种子已然深埋,只待合适的土壤与时机,便会破土而出,滋长蔓延。

文华阁内,沈如晦卸去沉重的朝服冠冕,只着素白中衣,长发披散,靠在软榻上,闭目不语。方才朝堂上的锋芒毕露、杀伐决断,此刻只剩下深重的倦意。

阿檀默默点上一炉安神香,又端来温热的参汤。

许久,沈如晦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阿檀,本宫今日……是否太过酷烈?”

阿檀垂目:“娘娘,是他们逼人太甚。若不强硬,新政寸步难行。”

“是啊……逼人太甚。”沈如晦睁开眼,望着屋顶繁复的藻井彩画,“本宫走的这条路,注定要踏碎无数‘理所当然’。今日是女官,明日或许是别的什么……这满朝文武,天下世家,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有多少颗心在恨着……”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母亲,您看着女儿……女儿没有退路。”

窗外,秋日的阳光明亮却已不显燥热,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光影之中,有坚定,有疲惫,有孤独,也有一种一往无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

南疆的隐患,北狄的威胁,太后的阴谋,朝堂的对抗……重重险阻,如群山环绕。

但她只能,也必须,继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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