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漳水北岸的袁绍大营便如同褪去外壳的巨兽，开始了静默而迅速的蠕动。火把被严格管制，只有零星几点微光在黑暗中移动，指引着方向。人衔枚，马裹蹄，车轮包裹着厚厚的布条，数万大军在各级将领的低沉喝令与手势指挥下，井然有序地拔营、集结、列队，向着西南方向的邺城，悄然后撤。
袁绍躺在加固过的马车里，车厢颠簸，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闭着眼，面色在车厢阴影中更显灰败。袁尚骑马护卫在车旁，时不时回头望一眼渐渐远离的、那片曾经驻扎了数万大军的广阔营地，心中既有对父亲深谋远虑的钦佩，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与沉重。审配、逢纪等谋士也各自乘车或骑马，随在中军。整个队伍的气氛压抑而肃穆，除了必不可少的行进声响，几乎听不到任何多余的杂音，只有夜风掠过原野的呜咽，以及远处漳水隐约的流淌声。
辛明早已率领三千疑兵，携带大量冗余旌旗战鼓，先行潜往漳水南岸预设地点。一切似乎都在按照袁绍的谋划进行。斥候不断往返，报告后方并无刘备军大规模出营追击的迹象，只有常规的游骑在营寨附近巡逻。看来，诸葛亮果然被南岸的疑兵所迷惑，或者至少是谨慎起见，未敢轻动。
然而，这种顺利并未持续太久。
大军离开原营地约两个时辰，天色依旧漆黑如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队伍正行进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原地带，距离邺城尚有数十里之遥。忽然，前方斥候马蹄声疾，数骑如风般逆着行军队伍狂奔而来，直冲中军袁绍车驾所在。
“报——！！！”斥候的声音带着长途奔驰后的嘶哑和无法掩饰的惊恐，在寂静的行军队列中显得格外刺耳，“紧急军情！南线……南线急报！”
袁绍在车厢内猛地睁开眼，心头莫名一跳。袁尚、审配、逢纪等人也瞬间勒住马匹，围拢过来。
“讲！”袁尚代替父亲，沉声喝道。
那斥候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气喘吁吁：“禀……禀报主公、三公子！南线……南线军情有变！关羽、徐庶所部大军，已……已突破大公子防线，正……正日夜兼程，杀奔邺城而来！其先锋已过魏郡中部！另……另有刘备麾下管亥、张勋所率两支偏师，自东南方向，亦……亦向我军侧后迂回逼近！距此已不足百里！”
“什么？！”袁尚失声惊呼，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车厢帘幕被猛地掀开，袁绍探出半个身子，蜡黄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怒，声音尖锐：“胡说！显思不是率部在南线牢牢挡住了关羽吗？！朱灵不是已去说动曹操袭扰关羽后方了吗？！关羽怎能如此之快突破防线，还敢分兵来追我主力？！再探！是否属实？！”
“千真万确啊主公！”斥候带着哭腔，“小人亲眼见到关羽军旗号，其行军速度极快！管亥、张勋两部亦确认无误！大公子那边……具体情况不明，但关羽大军确实已出现在魏郡腹地，直指邺城！”
仿佛为了印证斥候的话，几乎是前后脚，又有一名浑身尘土、甲胄破损的将领在亲兵搀扶下，踉跄奔至车驾前，扑倒在地：“主公……末将……末将乃大公子麾下军司马……南线……南线完了！”
此人显然是袁谭部下的败兵，带来的消息更加详细，也更为致命。
他断断续续，夹杂着恐惧与绝望，讲述了南线崩溃的经过：“朱灵将军……确已说动曹操，曹操命驻守东郡北部的秦宜禄将军，率部与朱灵将军合兵，袭扰关羽大军后方，意图牵制……”
听到这里，逢纪眼中刚亮起一丝微弱的光，但败将接下来的话立刻将其扑灭：“不……不料那徐庶诡计多端！他……他早已料定曹军会来，竟暗中联络了刘备麾下驻守泰山郡的臧霸！臧霸突然出兵，与关羽相互策应，接连攻破济北郡数处要隘！秦宜禄将军与朱灵将军猝不及防，被关羽、臧霸前后夹击，在……在苍亭一带大败！秦将军被关羽亲斩于马下，所部溃散，关羽乘势攻占了东郡北部城池，秦将军家小亦被关羽所擒！朱灵将军仅率少数残兵，败逃至东郡南部……曹军……已无力再阻关羽！”
“那显思呢？！”袁绍抓住车厢边框，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嘶声追问。
败将哭诉道：“徐庶……徐庶奸诈无比！他知秦、朱二将军败绩后，竟……竟派人伪装成朱灵将军信使，与大公子约定，南北夹击关羽！大公子……大公子信以为真，便率主力出营，欲与朱灵将军所部合击关羽……”
逢纪听到这里，已面如死灰，喃喃道：“中计了……必是中计了……”
“果然！”败将捶地，“大公子兵马行至半途，便中了管亥与张勋两支早已埋伏好的兵马袭击，首尾不能相顾，大败亏输！大公子率亲兵奋力突围，欲退回大营固守……谁知……谁知那徐庶竟又派细作，趁乱冒充我军败兵，诈开了营门！早已埋伏在营外的丁奉、裴元绍、何曼等将，率军一拥而入！大营……大营瞬间易主！”
“大公子见大营已失，后方又有追兵，只得……只得收集残部，往邺城方向败退……关羽那边，在击破秦宜禄后，留其子关平驻守新得的东郡北部城池，自率主力，亦……亦转向邺城杀来！而管亥、张勋两部，则受徐庶军令，径直向我主力后方迂回，意图……意图与刘备前后夹击！”
败将说完，已是泣不成声。周围闻听此讯的将领谋士，无不悚然变色，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南线……竟然崩坏至此！不仅未能牵制关羽，反而被关羽和徐庶将计就计，连破曹军、大败袁谭，如今关羽主力已如入无人之境，直扑邺城！更要命的是，管亥、张勋这两支生力军，正从侧后包抄而来！
逢纪强忍惊恐，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问道：“那……那关羽攻占东郡北部，乃是曹操地盘，曹操岂能坐视？他主力为何不来？”
败将摇头：“曹……曹操主力似在应对西凉马腾、韩遂，未见其有大举出兵迹象……东郡北部守军本就不多，秦宜禄一败，更无人能挡关羽兵锋……”
审配一直沉默地听着，脸色铁青，此时忽然开口，声音干涩而急促：“主公！大事不妙！我等……皆中了诸葛亮诡计！”
他迎着袁绍惊怒交加的目光，快速分析，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下：“刘备、诸葛亮近几日阵前示弱，佯败诱敌，其真正目的，恐怕并非引诱我军追击那么简单！他们……他们是在故意拖住我军主力于此！为关羽在南线的行动创造时间和条件！他们算准了我军会说动曹军袭扰，甚至……可能连我军会退守邺城，都在其预料之中！”
“什么？！”袁尚失声道，“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审配眼中充满了血丝，“诸葛亮多智近妖！他示弱，既可能为诱敌，亦可能为滞敌！若我军追击，他便伏击；若我军不追，他便将我主力牢牢吸在漳水岸边，使其无法及时回援邺城或支援南线！而南线关羽，则在其谋划下，得以从容布置，先破曹军，再败大公子，最后挥师直指邺城！如今看来，留守漳水南岸的辛明将军所部疑兵……恐怕早已被诸葛亮识破！刘备主力此刻……极有可能已在我军身后衔尾追来！”
仿佛为了印证审配这最坏的猜测，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后方远处的黑暗中，突然隐隐传来了闷雷般的声响——那是大规模骑兵奔驰的声音！而且，声音正在迅速接近！
紧接着，侧后方亦传来斥候凄厉的警报：“东南方向发现敌军旗号！是‘管’字旗和‘张’字旗！距此已不足三十里！”
前有邺城尚远，后有追兵已至，侧翼亦有敌军包抄！袁绍大军，此刻正处在空旷的平原地带，无险可守！
袁绍只觉眼前一黑，气血翻涌，喉头一甜，几乎要呕出血来。他死死抓住车厢，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连日来的算计，退守邺城的妙策，此刻看来，竟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步步将自己和数万大军引入了绝地！
“主公！当机立断！”审配厉声道，声音因急切而变形，“野战非我军所长，尤其在此毫无依托之地！必须立刻抛弃所有不必要的辎重，轻装简从，全力向邺城奔驰！务必要在关羽大军抵达邺城之前，抢先进城！否则，前有坚城阻隔，后有追兵夹击，我军必全军覆没！”
逢纪此时也顾不得其他，颤声道：“正南先生所言极是！速走！速走！”
袁绍猛地回过神，他知道审配说的是唯一生机。虽然这生机看起来也渺茫得很。他强压住翻腾的气血和眩晕感，嘶声下令，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传……传令！丢弃所有重型器械、多余粮草、非必要辎重！只带随身兵甲、三日口粮！全军……加速！疾行邺城！”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周围惶惶的将士，补充道：“为……为迷惑刘备，顺利退入邺城布防，需舍弃这些累赘之物！此乃诱敌深入之计！诸将务必向士卒阐明，稳定军心！”
这苍白的解释能否稳住军心尚未可知，但命令必须执行。很快，原本还算整齐的行军队列开始出现混乱。车辆被推翻，粮袋被割破，各种坛坛罐罐、笨重的攻城器械被遗弃在路旁。士卒们在军官的催促和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马蹄声压迫下，开始拼命向前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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