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椒凰殿宫门重启，凤君雪沉璧恢复晨省。
他坐在鸾座上，面容依旧清俊。但脸上却像是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薄冰，较之以往更显疏离淡漠。纵使敷了薄粉，眼下的淡淡青影与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却难以完全遮掩。
众君侍依序行礼问安，眼神却都在暗中交流、打量。
这段日子，帝后已经吵了两次。前两日先是在凤君的椒凰殿吵了一次，昨日帝后又在紫寰宫的发生激烈争执。虽然没有具体内容传出，但陛下震怒、凤君闭宫两日的消息，早已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遍后宫。
请安礼毕，按惯例众人该告退，但是今日殿内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滞涩感。
率先开口的是绛云宫贵君云锁阙。
他捧着茶盏，笑吟吟地看向雪沉璧。语气带着关切，尾音却微微上扬：“殿下气色似乎有些不佳，可是前两日未能安寝？陛下也是，纵然政事繁忙，也该体恤殿下才是。若是有什么烦忧，殿下不妨说出来，臣侍等虽愚钝，或可为殿下分忧一二。”
棠棣宫贵君枫悬音立刻接口，用绣帕掩着唇角。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云贵君说的是呢。听闻前儿个夜里，紫寰宫动静不小，连怡亲王都惊动了。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惹陛下如此动怒？真是该重重惩处才是。” 他说着，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雪沉璧。
沐侍君柳扶烟怯生生地抬眸，小声附和：“陛下仁德，向来宽厚，能引得陛下如此……想必是极大的过错吧？”
月惊鸿看着引起话头的云锁阙，眼中闪过不赞同。“不管发生什么，都不是我们该问的事情。我们身为君侍，应该减少陛下与殿下的烦忧。不应添乱，不该问的事情更不应该开口。”
月惊鸿开口，枫贵君和云贵君也只能顺从的附和。“贤贵君哥哥说得是，弟弟受教了。”
雪沉璧执起案上的青玉茶盏，指尖平稳，连最细微的颤动都无。
他垂眸，轻轻拨弄着盏中浮叶，声音清冷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劳诸位挂心。本殿下无事，陛下亦安好。前日不过是与陛下商议些朝务，见解略有不同，声音大了些。倒惹得诸位揣测纷纭，是本殿下之过。”
他将一场惊动后宫的争执，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商议朝务”、“见解不同”。
英良卿李寒衣眉头微蹙，显然不信这套说辞。
但他性子直爽，不喜这等弯绕试探，只抱拳道：“殿下与陛下和睦，是六宫之福。” 语气干脆，反倒显得与众不同。
端良卿谢知非依旧面无表情，只淡淡一句：“殿下无恙便好。” 再无他言。
谨良卿雪无痕则垂首恭立，一副温顺模样，眼底却飞快闪过一丝算计。
雪沉璧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不欲再多言。放下茶盏，想要把人赶走。“若无事，便都退下吧。”
众人只得起身告退。
直到走出凤宸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时，低语声才又窸窣响起。
“商议朝务？骗鬼呢……”
“看来这次吵得不轻，凤君殿下那样子，瞧着都让人心疼。”
“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何事……”
月惊鸿看着还在议论的个别几人，开声制止。“刚才，本君说的话，尔等是没听到吗？”
众人看贤贵君还在看着他们，只能俯身告罪，便快步离开。
月惊鸿回头看向椒凰殿的牌匾，叹了一口气。
午后，太上凤君身边的老内侍分别来到了紫寰宫与椒凰殿，恭谨地传达了口谕——太上凤君请陛下与凤君殿下晚间至永延宫一同用膳。
凤昭阳与雪沉璧听闻后，皆是一顿。太上凤君想要说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晚膳时分，永延宫内灯火温馨，菜肴精致，却难驱散那份无形的沉重。
太上凤君坐坐在中间，凤昭阳与雪沉璧分坐左右。
太上凤君目光慈和地扫过两人，亲自为凤昭阳夹了一筷她幼时爱吃的清蒸鲈鱼，又温和地对雪沉璧说道。
“沉璧近日清减了些，多用些汤羹，暖暖身子。” 他并没有急于切入正题，只是如同寻常长辈般关怀着他们的饮食起居。
膳桌上除了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太上凤君偶尔的温言软语外，几乎听不到其他声响。
凤昭阳沉默地用着膳，眼神落在面前的菜肴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雪沉璧更是食不知味，姿态优雅却机械，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太上凤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叹息。
他放下银箸，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哀家老了，旁的也不愿多管。只盼着你们二人能和睦顺遂，这后宫方能安稳，前朝也能少些无谓的揣测。”
他看向凤昭阳，语重心长：“昭阳，你是一国之君，胸襟当比海阔。沉璧是你的凤君，亦是与你最亲近之人，纵有些许龃龉，也当多些包容体谅。”
随即，他又转向雪沉璧，目光慈祥却隐含深意：“沉璧，你素来识大体，明事理。陛下日理万机，肩上担着万里江山，难免有顾此失彼、心绪烦躁之时。你身为凤君，当为她分忧解劳，多加体贴，而非意气用事。”
凤昭阳与雪沉璧皆垂首聆听。
“父后教诲的是，儿臣明白了。” 凤昭阳低声应道，却听不出太多情绪。
“父后金玉良言，儿臣谨记。” 雪沉璧亦恭敬回应，声音平稳无波。
这顿饭在一种表面平和、内里疏离的气氛中结束了。
膳后，凤昭阳以还有奏章待批为由先行离去，雪沉璧也以还有宫务还没处理完恭敬告退。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分开都没有彼此说过一句话。
待帝后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永延宫内的温馨假象也随之散去，只余下袅袅檀香和满桌几乎未动的佳肴。
太上凤君望着他们离去方向，无奈的叹了口气。
侍奉了他几十年的老内侍德叶轻步上前，为他换上一盏热茶，低声劝慰。“主子宽心，陛下和凤君殿下都是明理之人，只是一时意气，过了这阵子便好了。”
太上凤君缓缓摇头，指尖摩挲着微烫的茶杯。“德叶啊，你不明白。他们之间这根刺，埋得太深了。”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这根刺，名叫‘凤昭云’，连着过往的旧情，连着昭阳心里那点‘强求’来的不安，也连着沉璧那孩子最初的不甘和如今的委屈。这根刺不拔掉，他们就算表面和好了，心里也永远隔着点什么，碰一下，就疼。”
德叶垂首静听，不敢插言。
“拔刺……总是要见血的，总是要痛的。”太上凤君语速很慢，带着一丝不忍，却又异常清醒。
“昭阳这次发作出来，虽是伤了沉璧，何尝又不是在捅她自己？她把最不堪、最不安的一面摊开了，逼着沉璧去看，也逼着她自己去面对。这痛，避不开。”
他抬起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中带着一种无奈的期盼。“哀家只希望，经过这番撕扯，这根刺能被彻底拔出来。哪怕会留下一个疤，但只要脓血流尽了，伤口才能真正愈合，他们往后……才能真正地和和美美，彼此再无猜忌地走下去。”
德叶闻言，躬身道：“主子慈心，天地可鉴。陛下与凤君殿下鹣鲽情深，定能渡过此劫。”
太上凤君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只是那望向窗外的目光中，盛满了对儿女未来的深深祝福与一丝无法完全放心的隐忧。
他只愿这番痛楚，能换来日后的长久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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