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在压抑的等待中，由沉黯的墨蓝，逐渐转为一种灰败的、仿佛浸了水的鱼肚白。听雨轩内，烛火早已燃尽，只剩下冰冷的烛泪凝固在灯台上。空气里，那股甜腻腐朽的毒气与“追魂香”残留的奇异幽香混合着，形成一种滞重而诡异的气息，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萧绝的呼吸，在经历了后半夜那场混乱的梦呓与短暂平稳后，再次变得微弱下去，几不可闻。陈太医每隔一刻钟便上前探一次脉，每一次，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更深了几分，最终，他只是沉默地退到角落，缓缓摇头，那姿态，已然是一种无言的宣判。
冷风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石雕，靠在门框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那里面，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锐利与精悍，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云芷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半跪在床榻边，一只手被萧绝无意识地紧紧攥在滚烫的掌心，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她的另一只手，还搭在他敷着湿布巾的额头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热度，似乎正在一点点、一点点地……消退？
起初，她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导致的感知混乱。但渐渐地，那变化越来越明显。他掌心的灼热在降低，额头的温度也不再那么烫手，甚至连那粗重滚烫的呼吸，也慢慢变得悠长、平稳了一些。
她猛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探向他的颈侧动脉。
指尖下，那原本紊乱微弱、时而如游丝、时而如奔马的脉搏，虽然依旧不算强健，却奇异地……平稳了下来！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慌的杂乱无章，而是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虽然缓慢但确实存在的节律！
更让她心头狂震的是，她目光死死盯住的那道自肩上蔓延而出、乌黑发亮的毒线——那象征着死亡进程的标志，其前端那最深邃、最令人心悸的黑色，竟然……似乎……淡了一点点？！
不是幻觉！
绝对不是！
她猛地抽回手，不顾被他攥得发麻的右手，扑到床尾，凑近那狰狞的伤口仔细查看。没错！那原本如同浓墨浸染的乌黑色泽，边缘处确实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灰色的淡化痕迹！虽然大部分区域依旧乌黑，但那顽固的、不断向心脉侵蚀的势头，被遏制住了！
“陈太医！冷统领！”云芷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快！快来看！”
陈太医和冷风如同被惊醒的梦中人，猛地冲了过来。陈太医几乎是扑到床前，颤抖着手指再次搭上萧绝的手腕。这一次，他闭目凝神感知了许久，再睁开眼时，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骇然的光彩！
“这……这怎么可能？！”他失声惊呼，声音都在发颤，“脉象……脉象稳住了！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混乱冲撞的死气……平息了！那几种纠缠不休的异毒……它们的平衡被打破了！有一股更霸道、更……陌生的药力，强行介入了进去，如同……如同沸水泼雪，虽然凶险，却歪打正着，竟真的……中和了一部分毒性！”
他猛地看向云芷，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撼：“云姑娘，你那支香……那支香到底是什么？！”
冷风虽不通医理，但看着萧绝明显好转的脸色（那层骇人的死灰色褪去，虽依旧苍白，却有了些许活气），以及陈太医那激动到失态的神情，也瞬间明白了什么。他看向云芷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与……一丝敬畏。
云芷没有回答陈太医的问题，她只是虚脱般向后踉跄一步，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浑身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成功了……那孤注一掷的疯狂赌博，竟然……真的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他！
巨大的喜悦与后怕如同冰火交织，冲击着她的神经，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她勉强支撑着，目光却无法从萧绝脸上移开。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干涩的吞咽声，那浓密如鸦羽的长睫，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萧绝醒了。
意识如同从万丈深渊底部一点点浮起，沉重而模糊。率先感受到的，是左肩处依旧存在、却不再那么撕心裂肺的闷痛，以及一种仿佛被掏空了所有力气的极致虚弱。他尝试动了一下手指，却发现自己的右手，似乎正紧紧攥着什么……温凉而纤细的东西。
他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帏顶部的繁复花纹。然后，他微微侧头，看到了。
看到了趴在床边，似乎因极度疲惫而陷入沉睡的云芷。
她的头枕在交叠的手臂上，侧脸对着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阴影，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和脸颊，显得异常憔悴。她睡得很沉，呼吸轻浅，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而他的右手，正死死地、近乎霸道地，攥着她放在床边的那只左手。她的手指冰凉，与他掌心的余温形成鲜明对比。
他的目光，顺着她纤细的手臂向上，最终，定格在她那月白衣衫的袖口处。
那里，沾染着几点已经干涸、却依旧刺眼的……暗红色墨迹，以及一些难以辨明成分的、散发着淡淡药味的污渍。那墨迹的颜色，与他昏迷前最后模糊看到的、她绘制“止痛图”时笔尖流淌的幽蓝带血的色泽，如出一辙。
一瞬间，昏迷前那惊心动魄的赌坊血战、毒镖入体的尖锐刺痛、以及之后漫长黑暗中时而冰寒刺骨时而烈焰焚身的痛苦折磨，还有那断断续续、光怪陆离却总有一道纤细身影固执存在的梦境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他逐渐清明的脑海。
是她。
一直是她。
在他最脆弱、最接近死亡的时候，守在他身边，用她那神秘而代价巨大的方式，将他从鬼门关硬生生拉了回来。
他看着她沉睡中毫不设防的憔悴容颜，看着她袖口那昭示着付出与艰辛的墨迹与药渍，感受着掌心那微凉而真实的触感……
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他的心间。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对她付出的沉重感知，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悸动，以及……一丝深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动容。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她许久，那眼神深处，冰封的什么东西，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没有惊动她，也没有松开手，只是缓缓地、几不可闻地，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口气息，吹动了云芷额前的一缕碎发。
她似乎被这微弱的气流惊扰，长睫颤动了一下，却没有醒来，只是无意识地，将被他攥住的手，往他温热的掌心里，更紧地缩了缩。
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第九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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