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何时停了。
林间的血腥气被冻土与严寒封存,凝结成一种铁锈般的腥甜,混着枯木与焦痕的余烬,沉沉压在鼻端。
荣安草草包扎了肩头的伤,和阿修罗一起迅速搜查了那些黑衣死士的尸身。
除了制式的淬毒兵器、少量应急药物和统一的无标识黑色令牌,再无其他有价值线索。
这些人是被精心圈养的死士,干净得令人心寒。
赵小虎服下“百辟丹”后,毒性被压制,但腿伤影响行动,脸色依旧苍白。他看着满地狼藉和那两个仿佛从地狱里走了一遭却依旧冷静得可怕的人,敬畏与恐惧交织,嚅嗫着问:“两、两位大人……接下来……”
荣安没立刻回答。她抬头望向北方,被阿修罗暴力破开的迷障林通道前方,地势渐高,露出嶙峋山脊的轮廓。风雪虽歇,但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再次倾泻下严寒。她的“追踪模型”在疯狂运转,整合着现有的所有信息。
死士的装备、袭击的时机与方式、这片区域的诡异、以及李畴可能被带往的方向……
对方在此设下如此规模的埋伏,绝不会仅仅是为了杀死追踪者。更大的可能,是为了拖延,或者——筛选。
拖延真正精锐的追踪步伐,筛选掉不够格的尾巴。
“他们争取到了时间。”
荣安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也暴露了方向。北边,鹰嘴涧方向,可能性最大。”
她看向阿修罗:“阿六很可能还在他们手中,被押往更北的地方。我们必须更快。”
阿修罗沉默地点头,巨刃扛在肩上,沾染的血污已在寒风中凝固成暗褐色的冰碴。他眼神沉静,之前的狂暴杀意尽数内敛,又变回了那座沉默而可靠的山岳。
赵小虎咬了咬牙:“俺……俺认得去鹰嘴涧最近的那条猎道,雪停了,应该能走。就是……就是过了涧,那边俺也没怎么去过,听说更不太平。”
“带路。”
荣安言简意赅。
三人再次启程,速度却比之前慢了些。
赵小虎腿脚不便,荣安肩伤也影响了动作,只有阿修罗依旧步履沉稳,不时搀扶赵小虎,或为荣安扫清前方过于茂密的荆棘。
穿过迷障林核心区外围的诡异地带后,林木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大片风化严重的嶙峋怪石和低矮的耐寒灌木。
地势不断升高,空气稀薄而寒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刺痛。天色始终未曾真正亮起,维持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昏暝。
就在他们攀上一处陡峭的石坡,眼前豁然开朗,能够远远望见下方一道深邃幽暗、水声轰隆的山涧轮廓时。
异变再生。
没有预兆,没有杀气,甚至没有脚步声。
石坡顶端,一块天然形成的、仿佛鹰喙般的巨岩之上,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两个人。
左边一人,身形高挑,穿着普通的灰色棉袍,面容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平凡,唯有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他就那样随意站着,却仿佛与脚下巨石、与周围呼啸的山风融为一体,毫无破绽。
而右边那人,则古怪得让人一眼望去便心生寒意。他身材矮小佝偻,披着一件破烂不堪、颜色难辨的宽大斗篷,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枯槁的下巴。他手中没有兵器,只拄着一根歪歪扭扭、仿佛随手从路边捡来的枯树枝。然而,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腐、阴湿、以及某种甜腻腥气的怪异味道,正从他身上隐隐散发出来。
他们的出现,毫无烟火气,却让下方刚刚攀上坡顶的荣安三人,瞬间僵在原地,浑身汗毛倒竖!
危险!极致的危险!
荣安的分析模型几乎在瞬间给出了血红色的警报!
这两个人的“存在感”与周围环境的融合度,远非之前那些黑衣死士可比!
尤其是那种引而不发、却沉重如渊岳的气势……
“又是易容……”
荣安盯着左边那个面容平凡的人,瞳孔微缩。眼前此人的“平凡”自然,浑然天成,若非在这种地方这种时机出现,她甚至不会多看一眼。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面部修饰,而是连身形、气质、乃至“存在”本身都进行了完美模拟的恐怖技艺。
不知怎么的,她自然就想到了之前和李畴交手的那个易容人。
而右边那个怪人……荣安甚至无法用现有数据进行分析。那味道,那姿态,那根枯枝……都透着诡异和不协调,但偏偏又给人一种极度危险、不可触碰的感觉。
阿修罗一步踏前,将荣安和赵小虎挡在身后,巨刃缓缓从肩上放下,沉重的剑尖触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铜铃般的眼睛微微眯起,死死锁定上方两人,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猛兽警戒般的呼噜声。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皇城司的狗鼻子,倒是挺灵。”
易容人开口了,声音清晰地穿透风声,落入三人耳中。
果然!
就是上次那个易容人!
“能闯过‘迷障鬼林’和‘雪杀阵’,还收拾了那些废物,有点本事。不过……”
易容人目光扫过阿修罗,在荣安身上略作停留,最后落在赵小虎身上,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到此为止了。”
“你们究竟是谁?”
荣安强迫自己冷静,出声问道,同时大脑飞速运转,是王公子,是金人……她要寻找任何可能的生机或破绽。
打?从阿修罗紧绷如铁的肌肉和凝重的眼神就能看出,胜算渺茫。
逃?后方是刚攀上来的陡坡,前方被堵,两侧是悬崖般的石壁。
“将死之人,何必多问。”
易容人淡淡道,似乎连多说一句话都嫌浪费。
而那怪人,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微微抬了抬头,兜帽阴影下的目光似乎落在了阿修罗身上。他手中的枯枝,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就在这微不可察的一动之间!
“吼——”
阿修罗猛地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
那不是愤怒,而是某种遭遇致命威胁时的本能怒吼!
只见他庞大的身躯上,脖颈间那串异兽骷髅佛珠毫无征兆地自动悬浮而起,剧烈震颤,发出刺耳的尖啸!
而他握刀刃的双手手臂上,竟凭空浮现出几道细微的、墨绿色的诡异纹路,正迅速向上蔓延!
中毒?什么时候?
荣安骇然!她根本没看到那怪人有任何出手的动作!阿修罗是什么时候中招的?
“小心他的‘枯荣杖’和毒域!”
阿修罗低吼一声,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和暴怒,他猛地一咬舌尖,喷出一口精血在巨刃身上,同时体内传出闷雷般的爆响,肌肉虬结膨胀,硬生生将那蔓延的墨绿纹路逼停在手肘处,但纹路并未消失,只是暂时被压制。
“是‘毒阎罗’一脉的手段!那怪人是百里晦的传人或者同伙!”
百里晦!“毒阎罗”!
皇城司三大恶鬼之一,用毒之术出神入化的老怪物!
荣安心头剧震。难怪如此诡异无形!这怪人竟然可能与“毒阎罗”有关?
“眼光不错。”
易容人依旧平淡:“可惜,认出也无用。‘千面’的易容,‘枯骨’的毒,你们能走到这里,已属不易。留下就好。”
话音未落,那毒怪人身形一晃,仿佛毫无重量般,从巨岩上飘落而下,手中那根歪扭的枯枝轻飘飘地点向阿修罗。动作看似缓慢,却瞬间跨越了数丈距离,枯枝尖端一点惨绿光芒幽幽亮起,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发出“滋滋”的轻微腐蚀声!
阿修罗狂吼,被毒劲侵蚀的手臂虽行动稍滞,但另一只手臂运足全力,挥动暗红纹路再次浮现的巨刃,悍然迎击!
这一次,他直接催动了“佛怒·业火红莲”的雏形,剑风灼热暴烈,九颗骷髅佛珠环绕呼啸,试图以最猛烈的攻势抵消那无孔不入的剧毒。
“铛——”
一声极其怪异、不似金铁交鸣的闷响!
枯枝与巨刃相撞,竟然没有断裂!
反而那点惨绿光芒骤然扩散,化作一片绿蒙蒙的雾气,顺着刀身向阿修罗手臂蔓延!
同时,九颗骷髅佛珠撞击在怪人周身的无形力场上,竟发出“嗤嗤”的侵蚀声,光芒迅速黯淡!
阿修罗闷哼一声,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坚硬的石坡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嘴角溢出一缕黑血!那墨绿纹路再次开始向上蔓延!
而那怪人“枯骨”,只是身形微微晃了晃,兜帽下的阴影似乎朝易容人的方向偏了偏。
易容人动了。他没有去帮怪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荣安和赵小虎。
他就那样一步迈出,身形如同鬼魅般闪烁了一下,再出现时,已到了荣安侧前方数丈处!
没有惊人的气势爆发,但那种如影随形、无迹可寻的逼近方式,更让人心底发寒。
“分开走。”
阿修罗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地传来,他死死挡在那怪人面前,周身气血蒸腾,显然在燃烧某种秘法强行压制剧毒并提升功力:“荣安!先走!去找阿六!这里俺挡住!”
“阿修罗!”
荣安急呼。她能看出阿修罗的决绝。面对这两个深不可测的强敌,他打算以一己之力断后,甚至……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走!!”
阿修罗头也不回地暴喝,巨刃上的暗红纹路前所未有的炽亮,九颗骷髅佛珠更是发出濒临破碎般的刺耳尖啸,他不再防御,而是疯狂地向那怪人攻去,每一击都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
他脖颈间的骷髅项链有一颗“咔嚓”出现裂纹,一股更狂暴、更混乱、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从中弥散出来,融入他的攻击之中!
他在透支,甚至燃烧这伴生的异宝本源!
那怪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威胁,动作不再如之前那般轻松,枯枝舞动间,绿雾翻腾,与阿修罗那狂暴灼热的剑气、佛珠的凄啸阴力疯狂对撞,气劲四溢,将周围的岩石都崩碎、腐蚀!
而易容人对于阿修罗那边的惨烈战斗,只是微微侧目,便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荣安身上。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种平静之下,是猫戏老鼠般的冷漠与笃定。
“自身难保,还想救人?”
他淡淡说着,身形再次模糊。
荣安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住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冰冷而真切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会死。
真的会死。
面对“桃夭”三人时,她有苏怜卿兜底。面对迷障林和死士埋伏时,她还能分析、布局、与阿修罗配合杀出一条血路。
但眼前这两个人……完全不同层次!
那怪人,用毒之术诡谲无形,连阿修罗这等修为都在不知不觉间中招,且正面对抗都处于绝对下风。而这个易容人,之前与李畴交手就彰显出了他的诡异厉害,而眼下他看似没有直接出手,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威胁感和神鬼莫测的身法,让她毫不怀疑,只要对方愿意,瞬间就能取走自己和赵小虎的性命。
阿修罗在拼命,在燃烧自己为他们争取一线生机。
但这一线生机,需要她用命去赌吗?
李畴……真的值得她赔上性命去救吗?
她是穿越者,她有多重身份,她是金人的线人,是蔡京的暗子,是皇城司的“血罗刹”……她原本的目标是生存,是周旋,是在这乱世中找到自己的路。李畴只是同事,比起自己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理智在疯狂尖叫。
逃!
趁阿修罗拖住他们,立刻转身,用尽一切办法逃离这里!
李畴的死活,关她什么事?皇城司的任务,见鬼去吧!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微微发软,喉咙发干,握着短刃的手和扣住含沙射影手心满是冰冷的汗水。
赵小虎已经吓得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易容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动摇和恐惧,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嘲弄的神色。
他再次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仿佛踏在了荣安紧绷的心弦上。
她看到了阿修罗宽阔却已开始微微颤抖的背影。看到了他巨刃上越发暗淡却依旧不肯熄灭的暗红光芒。听到了他喉咙里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痛苦与决绝的低吼。看到了那颗出现裂纹、却依旧在凄厉尖啸的骷髅头。
这个平日里憨直、只知道吃饭打架听李畴话的傻大个,此刻正用他的血肉之躯,为他们抵挡着根本无法抗衡的敌人。
他也怕死吗?肯定怕。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前面。
因为李畴是他的伙伴。
荣安的牙齿深深嵌入了下唇,铁锈般的腥甜在口中弥漫。
该死……该死的忠诚!该死的责任感!还有……该死的,她心里那点不该有的触动和不忍!
她猛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恐惧并未完全消失,却被一种更加冰冷的、近乎自暴自弃的狠厉所覆盖。
“赵小虎!”
她猛地低喝,一把将瘫软的少年扯起来,声音因为用力而嘶哑:“鹰嘴涧怎么走?指路!”
赵小虎被她眼中的厉色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指向石坡一侧一条极其隐蔽、被积雪半掩的狭窄石缝:“那……那边……钻过去……下面有索道……”
“走!”
荣安不再看身后惨烈的战场,也不再看前方那个如同死神般伫立的易容人。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然后拽着赵小虎,头也不回地朝着那条石缝亡命奔去!
她能感觉到,易容人的目光如冰冷的针,刺在她的背上。
但她没有回头。
将后背留给致命的敌人,将同袍留在绝地断后……这种选择,让她胃里翻腾,几欲作呕。
恐惧和愧疚如同两条毒蛇,啃噬着她的心脏。
可她的脚步,却没有停下。
硬着头皮,咽下喉间的腥甜和颤栗,朝着那未知的、可能同样布满荆棘和死亡的前路,跌跌撞撞,却无比决绝地,继续追去。
为了阿修罗用命换来的这一线机会。
也为了……那个或许正在前方某处,等待救援,或者已然落入绝境的——李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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