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冻土透过湿透的棉袍,贪婪地汲取着荣安身上所剩无几的热量。
她仰面躺在雪地上,望着铅灰色、仿佛永不会放晴的天空,雪花落在她脸上,迅速融化,与冷汗、血污混在一起。左臂的伤口已经麻木,但失血带来的眩晕和寒冷导致的颤抖,却一阵阵袭来。内腑的伤势更是如钝刀子割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刺痛。
李畴走了。
带着金国最精锐的铁骑,消失在北方的风雪里。
留下那句莫名其妙的“忘了我吧”,和满地的狼藉与疑团。
荣安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牵扯到脸上的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忘了他……说得轻巧。不说感情,这摊子烂事,是她想忘就能忘的吗?叛国投敌的皇城司密探,神秘出现的金国精锐,一路上的生死阻击……桩桩件件,都像是一根根冰冷的刺,扎在她混乱的思绪里。
算了……
她疲惫地闭上眼,先回去再说。
等缓过这口气,能动了,就离开这鬼地方。
回到汴京,至于报告怎么写……就说追踪至边境,遭遇金国精锐接应,李畴确已叛逃,自己力战不敌,重伤而回。虽然丢人,但好歹算个交代。至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细节,比如李畴最后那些话,还有她自己身份的疑点……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甚至开始盘算,回去后这身伤算不算工伤,皇城司的抚恤和药费报销流程麻不麻烦,崇文院那边旷工太久会不会被开除……用这些琐碎的、现实的烦恼,来暂时麻痹那更深层的茫然与不安。
就在她的意识因为失血、寒冷和疲惫而渐渐模糊,几乎要彻底昏睡过去时,一直安静趴伏在她身边、警惕地舔舐她手背伤口的“灵鼬”,猛地抬起了头!
“呜——”
“汪!汪汪汪!!!”
短促激烈的警告性呜咽瞬间转为高亢而充满敌意的狂吠!
它浑身的黑毛根根倒竖,玉白的鼻头急速抽动,身体伏低,朝着荒原北侧——李畴与金人铁骑离去的相反方向,发出充满威胁的咆哮!
荣安的心脏骤然一缩,强行驱散昏沉的睡意,猛地睁开眼,循着“灵鼬”狂吠的方向望去。
风雪依旧,视野模糊。
但很快,几道比之前那六名铁骑更加沉默、也更加迅捷的身影,如同贴着地面滑行的鬼魅,从雪幕中骤然显现!
他们并未骑马,而是步行,但速度奇快,踏雪无痕,显示出极高明的轻身功夫!
同样穿着金国制式的暗色劲装,外罩便于雪地伪装的白色斗篷,脸上戴着更加简洁却透着一股死寂气息的纯黑面具,只留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五个人。
呈一个松散的半弧形,悄无声息地围拢过来,封死了她所有可能的退路。
他们手中并非长柄的重型骑兵武器,而是更适合近身刺杀的短刃、分水刺、手斧,还有一人手中提着一条黝黑发亮、布满倒刺的锁链。杀气凝而不发,却比之前那些铁骑更加阴冷,更加纯粹,完全是针对个体的、不死不休的刺杀者气息!
荣安的血液几乎要冻结了!
她瞬间明白了,这些随后而来的金人杀手,目的明确,就是来清除她这个“尾巴”,这个可能泄露李畴投敌细节的活口!赶尽杀绝!
是王公子的命令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怕她泄露李畴投敌的具体情况,还是……另有隐情?
但是又不太可能……他没必要这么做。
那会是谁呢?
根本不容她细想!
五名杀手在进入攻击范围的刹那,同时发动!
没有呼喝,没有预兆,五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不同角度扑杀而至!
短刃直取咽喉、心脏,分水刺戳向腰眼,手斧劈向头颅,那黝黑锁链更是毒蛇般缠向她的脚踝!配合默契,角度刁钻,狠辣迅捷,每一击都奔着要害,完全是训练有素、只为杀人的死士作风!
“操!”
荣安心中怒骂一声,生死关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伤痛和疲惫!
她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右手猛地一拍地面,沾满血污的短刃顺势扬起,整个人如同安装了弹簧般向侧后方翻滚!
“嗤啦!铛!噗!”
短刃险之又险地格开刺向咽喉的一击,溅起一溜火星,手斧擦着她的头皮掠过,削断了几缕头发,锁链缠住了她之前躺着的位置,倒刺深深嵌入冻土!但
仍有攻击未能完全避开,一把淬毒的短匕在她翻滚时,划过了她之前肋下的旧伤附近,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和麻痹感!毒!
她根本来不及查看伤口,刚稳住身形,第二波攻击已至!
两名杀手一左一右,封死她闪避空间,手中兵器带着死亡的寒光交错斩落!荣安牙关紧咬,将残余的内力尽数灌注于双腿,“血影步”催动到极致,身形如同风中飘絮,在两道寒光间以毫厘之差拧身滑过,同时左手勉强凝聚起一丝力气,将地上抓起的一把混合着冰雪的沙土,狠狠扬向正面扑来的第三个杀手!
那杀手下意识地偏头闭眼,动作一滞。荣安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右手短刃如同毒蛇吐信,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刺向他的心窝!
这一击凝聚了她此刻全部的精气神,快、准、狠!
然而,对方毕竟是精锐死士。在沙土扬面的刹那,他已本能地将手中兵器回护胸前。
“铛!”短刃刺在对方格挡的匕首上,火星四溅!荣安虎口崩裂,短刃几乎脱手!而对方只是被震退半步,眼神依旧冰冷。
另外四名杀手已然重新调整好位置,再次围拢!
荣安心中一片冰凉。她已是强弩之末,失血、内伤、新中的毒,虽然不致命,但正迅速麻痹她的神经和肌肉,再加上体力和内力的严重透支,面对这五个配合无间、状态完好的顶尖杀手,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甚至连像刚才那样“演戏”重伤的机会都不会有!这些人是真正的杀人机器,不会给她任何侥幸的机会!
“灵鼬”狂吠着扑向一名杀手的脚踝,试图干扰,却被对方轻易一脚踢开,呜咽着翻滚出去,一时爬不起来。
绝望,如同这荒原上无所不在的寒气,一点点侵蚀着荣安的意识。
要死在这里了吗?
死在这无人知晓的边境荒原,连个像样的墓碑都不会有。
为了一个已经叛逃的李畴?为了这莫名其妙、漏洞百出的“任务”?太憋屈了!
不甘心!愤怒!
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李畴那决绝背影的怨怼。
杀意再次在她眼中燃烧起来,混合着濒死的疯狂。就算要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她不再想着逃跑或周旋,而是将最后的力量凝聚起来,准备发动最惨烈的、同归于尽的攻击!
目标,锁定那个手持锁链、似乎是指挥者的杀手!
就在她气息攀升到顶点,即将不管不顾扑出的刹那。
一道漆黑如墨、快得超越了视觉捕捉极限的身影,如同撕裂雪幕的幽灵,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战场边缘!
不,不是出现,而是他仿佛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此刻才让人“看见”!
那身影修长挺拔,穿着一袭毫不起眼、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玄色劲装,脸上戴着一副没有任何花纹、冰冷光滑的玄色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幽暗、仿佛蕴藏着无边血海与寒狱的眼睛。他手中并无兵器,只是随意地负手而立,然而一股难以形容的、比这荒原寒风更加凛冽、更加死寂的恐怖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那五名金人杀手动作齐齐一滞!
他们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威胁!
为首持锁链的杀手猛地转头,死死盯住那道玄色身影,面具下的眼睛骤然收缩,厉声喝道:“什么人?!金国办事,闲人退避!”
声音带着色厉内荏的惊疑。
玄色身影……不,是晏执礼。虽然戴着面具,但那独一无二的气息和身形,荣安绝不会认错。
只是此刻的晏执礼,与她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几分讥诮、甚至几分不正经的“活阎王”截然不同。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从九幽之下升起的冰山,散发着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冻结灵魂的杀意与威严。
对于金人杀手的喝问,晏执礼恍若未闻。他的目光,透过冰冷的面具,首先落在了瘫倒在地、浑身浴血、气息奄奄却眼神疯狂的荣安身上。那目光极其复杂,有一闪而过的惊怒,有审视,有关心,还有一丝……连荣安都无法解读的深沉意味。
然后,他的目光才缓缓转向那五名金人杀手。
没有废话,没有警告。
他动了。
他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甚至有些从容不迫,只是简单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然而,就在他迈步的瞬间,五名金人杀手仿佛同时感受到了致命的危机!
他们厉啸一声,不再理会荣安,五件兵器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不约而同地全力攻向晏执礼!锁链如毒龙出洞,短刃分水刺如繁星点点,手斧如开山裂石!
面对这足以绞杀一流高手的联手合击,晏执礼只是抬起了右手。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
他对着那漫天袭来的杀器,虚空,轻轻一握。
“嗡——”
一股无形无质、却磅礴浩瀚到令人窒息的恐怖力量,骤然以他为中心爆发开来!那不是内力外放那么简单,更像是一种对周围空间的绝对掌控与挤压!
五件疾射而来的兵器,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骤然停滞在半空!紧接着,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精钢打造的锁链寸寸断裂!短刃、分水刺扭曲变形!沉重的手斧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轰然炸碎成无数碎片!
五名金人杀手如遭雷击,齐齐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他们面具下的眼睛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惊骇与恐惧,仿佛见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最恐怖的事物!
这还没完!
晏执礼那虚握的右手,五指微微张开,然后,对着倒飞出去的五个身影,再次轻轻一拂。
没有风声,没有光影。
但荣安清晰地看到,那五名杀手倒飞的身体,在半空中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生机,软塌塌地摔落在雪地上,再无声息。他们的胸口没有任何伤口,但七窍之中,却缓缓渗出乌黑的血迹,眼神迅速涣散,生命气息瞬间熄灭。
拂袖之间,五名精锐死士,瞬杀!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静得令人毛骨悚然。没有激烈的打斗,没有炫目的招式,只有绝对的力量碾压和死亡的低语。
晏执礼缓缓放下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身上的恐怖气息逐渐收敛,但那种深沉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依旧存在。
他转过身,一步步走向荣安。
荣安躺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大脑一片空白。她知道晏执礼很强,是皇城司三大恶鬼之首的“活阎王”。但她从未想过,他竟强到了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那根本不是寻常武功能解释的范畴!还有他那毫不留情、瞬间灭杀的手段,与平日里那个会调侃她、甚至喜欢看春宫图好色的师父,判若两人!
晏执礼走到她身边,蹲下身。面具后的目光落在她血肉模糊的左臂、苍白的脸色、以及身上多处伤口上,那眼神冰冷依旧,却又似乎……压抑着某种怒意。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口嘲讽她“学艺不精”、“自不量力”,也没有任何玩笑或安慰。
他只是伸出那双刚刚轻易夺去五条性命、此刻却异常稳定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冰冷污浊的雪地上抱了起来。动作甚至算得上轻柔,避开了她主要的伤口。
荣安靠在他坚实冰凉的胸膛上,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某种冷冽香料和铁锈般的血腥气息。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晏执礼低头看了她一眼,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幽深的眼睛,在近距离下,显得更加深不可测,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别说话,闭眼休息。”
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低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随意。
他甚至没有多看那五具尸体一眼,也没有询问李畴的去向,更没有追究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伤成这般模样。
他只是抱着她,身形再次展开,如同融入暗夜的魅影,朝着来时的方向,疾掠而去。速度之快,远超荣安巅峰时的“血影步”,却又平稳得让她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风雪在耳边呼啸,景物飞速倒退。
荣安蜷缩在晏执礼冰冷的怀抱里,意识因为伤势、失血和极度的震惊而再次开始模糊。但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一个清晰的念头在她心底盘旋不去。
晏执礼很奇怪……他怎么也来了……
《半阙河山》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爱看读书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爱看读书!
喜欢半阙河山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半阙河山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