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三年春,长安城外的藉田里,唐玄宗李隆基扶着犁耙,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有模有样地犁出三道深浅不一的沟垄。这场“天子亲耕”的仪式,与其说是农事,不如说是一场盛大的政治演出——犁完地,皇帝擦擦手,便宣布大赦天下,并赐都城百姓“酺三日”,也就是特许狂欢三天。消息传开,西市的酒肆老板笑歪了嘴,平康坊的歌姬忙断了弦,整个长安城弥漫着一种节庆前特有的、懒洋洋的喜悦。
在这片喜庆的底色上,两封来自地方的奏章,一前一后送到了玄宗的案头。前一封沉甸甸的,来自怀州刺史;后一封轻飘飘的,来自鲁山县令元德秀。它们像两颗味道迥异的果子,即将在帝国的筵席上,引发一番别样的滋味。
我们先说说那颗“沉甸甸的果子”。此刻,在洛阳通往长安的漕渠上,正呈现着一幅前所未有的繁忙景象。穿着短衫、皮肤黝黑的纤夫们喊着低沉的号子,巨大的漕船首尾相接,像一条缓缓游动的钢铁(噢,不,是木头)巨龙。船里满载的不是别的,正是黄澄澄的粟米。这些粮食从江淮征来,以往运到关中,堪称一场噩梦:陆路车马劳顿,花费惊人;水路因三门峡砥柱之险,覆船事故多得让押运官听见水声就腿软。每年浪费在运输上的“僦车钱”,能让户部尚书心疼得半夜醒来对着账簿叹气。
改变这一切的,是个叫裴耀卿的干瘦老头。他当时以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身份兼管漕运,官不小,人却朴素得像县学里的老教谕。接到这个烫手山芋后,他没急着烧三把火,而是揣着个算盘,沿着漕路走了整整两个月。白天看水流、量地势,晚上就着油灯噼里啪啦地算,算得随从都怀疑自家大人是不是改行当账房先生了。
裴耀卿的妙计,其实是一套极其务实又精巧的“接力赛”。他在漕运沿线关键处——汴河口、黄河口、三门峡东西两侧——设立了大型粮仓,取名“河口仓”、“河阴仓”、“柏崖仓”等等。江南来的粮船,不必再冒险穿越整个黄河,只需开到汴河口,卸粮入仓,便可轻松返航。粮食由朝廷组织的专门船队,分段、分时节(避开黄河汛期)逐步西运。这就好比让一个瘦子挑千斤重担走百里路会累死,但找十个壮汉分段接力,就轻松多了。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三年下来,运到长安的粮食达到了惊人的七百万斛,堆满了太仓的每一个角落。更让户部官员眉开眼笑的是,足足省下了三十万缗的运输费。当这笔巨款的账目清晰呈上时,裴耀卿的衙门里发生了一场有趣的对话。
他的某个机灵下属(我们姑且叫他“贾聪明”)搓着手,眼睛发亮地献计:“裴公,此乃不世之功啊!何不将所省三十万缗,择其精美者,铸成金器,或采办奇珍,献于陛下?此所谓‘以利市宠’,陛下必感公之忠勤,恩赏加倍!”贾聪明说得唾沫横飞,仿佛已经看见裴耀卿加官进爵、自己也跟着鸡犬升天的美好未来了。
裴耀卿正伏案查看一幅漕渠图,闻言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唐人当然不戴眼镜,但他那专注审视的神态,活像后世的老学究)。他盯着贾聪明看了半晌,直看得对方心里发毛,才慢悠悠开口,声音平静却像小锤敲在铜磬上:“这省下的每一文钱,是公家的‘赢缩之利’,是东南百姓汗水所聚,关中军民口腹所系。用它来换取我个人的恩宠?”他摇摇头,拿起笔,在奏章上坚定地写下:“请以所省钱,悉充‘和市籴’之本。”——也就是说,这笔钱将继续作为国家采购粮食的专项资金,让利民的循环继续滚动下去。贾聪明碰了一鼻子灰,讪讪退下,大概心里还在嘀咕:“这老头,真不会做官。”
我们再掉转目光,看看那颗“轻飘飘的果子”。就在裴耀卿噼里啪啦打着为国为民的算盘时,远在河南道的鲁山县,县令元德秀正面临一个“难题”。皇帝亲耕大酺,天下州郡长官照例要上表称贺,并附上些“心意”。这几乎是官场不成文的规矩,也是地方官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好机会。
怀州刺史显然深谙此道。他的贺礼队伍浩浩荡荡,抬着用犀角、象牙装饰的奢华工艺品,镶嵌着宝石的屏风,还有据说产自岭南的珍禽异兽皮毛,一路招摇,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怀州的“忠心”与“富庶”。相比之下,元德秀的贺礼寒酸得让人心疼:没有珍宝,没有奇玩,只有他从鲁山本地乐工中挑选的几个人,以及他亲自编写歌词、教授排练的一首乐曲,名叫《于蒍歌》。
元德秀这个人,在当时官场是个异类。他穿粗布衣服,吃糙米饭,俸禄多半接济了县里的孤寡。办公的厅堂简陋得下雨会漏,他却说“正好听雨读书”。士大夫们私下议论他,有笑他迂腐的,但更多是佩服他的清介自守,称他为“元鲁山”(以地望尊称),这名声甚至传到了长安。
大酺庆典上,玄宗兴致颇高。各地贺礼琳琅满目,尤其是怀州的犀象珍宝,在灯烛下熠熠生辉,引来一片啧啧赞叹。玄宗看着,脸上在笑,眼里却没什么温度。轮到鲁山贺仪时,只有几个布衣乐工上前,神情有些紧张,但目光纯净。他们向皇帝行礼后,便连袂而歌。没有华丽的伴奏,只有质朴的嗓音,唱着元德秀编写的歌词,内容大约是反映乡野劳作、祈求风调雨顺、歌颂天子仁德滋养万民。
歌声说不上多么精妙绝伦,却有一股山野间的清新之气,像一阵穿堂风,吹散了殿堂里浓郁的香料和奉承的味道。玄宗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变得沉静。他忽然指着怀州那堆光彩夺目的贺礼,对左右侍臣,特别是那位刚汇报完漕运大捷、立在班中的裴耀卿说道:“怀州百姓,恐怕深受其苦吧?刺史不忧民,只知媚上!”随即,一道旨意下达:怀州刺史贬为散官,闲置不用。而对元德秀,虽无财物赏赐,却在朝会上特意褒奖,其清名愈加显扬。
一场庆典,两番境遇。裴耀卿的“不献”与元德秀的“简献”,看似不同,内里精神却奇异地相通,像两条清澈的溪流,在开元盛世这幅繁华织锦的背面,静静流淌。
司马光说:
司马温公在《资治通鉴》中,对裴耀卿漕运之功记述甚详,称其法“人以为便”,节省巨额,“国用渐丰”。对元德秀,则以“性介洁质朴”誉之,并记玄宗黜奢崇俭之举。在司马光看来,裴耀卿所现者,乃能臣之“实绩”,以精明务实增国家之利;元德秀所彰者,乃廉吏之“风骨”,以道德操守正官场之气。二者皆为治世不可或缺之支柱。玄宗能赏此二人(一赏其功,一赏其德),正是“开元之治”犹有清明之象的体现。然温公笔墨间亦暗含警思:若朝廷风气转向,此类实干之臣、清廉之吏,能否仍得善用善终?
作者说:
裴耀卿与元德秀的故事,像一面镜子的两面,照出了盛世治理中两种常被忽视却至关重要的“理性”。裴耀卿的理性,是“工具理性”,是精密的计算、高效的调度、对流程的极致优化。他把漕运从一个依赖运气和蛮力的混沌系统,改造成了可测量、可控制、可持续的经济动脉。他拒绝“市宠”,并非不懂官场哲学,恰恰是更深层的理性——他明白,用公款换来的恩宠如沙上城堡,而扎扎实实的政策效益,才是他政治生命最坚固的基石。
元德秀的理性,则是“价值理性”。在全民狂欢、竞相媚上的氛围中,他选择了一种近乎“艺术性”的抵抗。他的贺礼《于蒍歌》,成本极低,但“用心”极深。这并非贫穷导致的无奈,而是一种主动选择的姿态:告诉皇帝和天下,一个地方官的价值,不在于能搜刮多少珍宝上贡,而在于他治理下的土地能否产出祥和之音,他庇护的百姓能否有歌颂太平的由衷之情。玄宗是个聪明人,他瞬间读懂了这层隐喻——怀州的珍宝是民脂民膏的凝固,而鲁山的歌声才是政通人和的活证。元德秀的“简”,因此成了最有力的“繁”;他的“贫”,因而成了最耀眼的“富”。
有趣的是,这两种理性在开元末年同时闪现,却又似乎彼此孤立。倘若裴耀卿式的工具理性,能更广泛地与元德秀式的价值理性结合,让高效的国家机器始终灌注着恤民的良知,大唐的命脉是否会更为长久?历史没有如果,但这两道划过盛世夜空的光芒,至今仍值得玩味。
本章金句:
盛世的光彩,既需要精打细算的漕船运来粟米,也需要不加雕饰的山歌送来清风。
如果你是开元朝堂上的一位官员,在目睹了裴耀卿的“拒献”和元德秀的“歌献”之后,面对下次宫廷庆典的贺礼选择,你会更倾向于效仿哪一种风格?或者说,你会尝试在“实用”与“清誉”之间,找到第三条属于自己的路径?不妨在评论区聊聊你的“为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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