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寒风萧瑟。
一队客商牵着驮满货物的骡马，艰难地行走在湘西蜿蜒的山道上。为首的老掌柜指着前方一片山坳，对同行的年轻伙计们说道：“前面歇歇脚吧，那边背风，以前是个大家族的祖坟地，还算平整。”
一个年轻伙计擦了把汗，好奇地问：“大家族？掌柜的，这荒山野岭的，还能有什么大家族？”
老掌柜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些唏嘘：“你们年轻，不知道。往前数几年，这湘西地界上，谁不知道谢家？那可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清贵世家！祖上出过翰林，做过巡抚，门前立过牌坊的！可惜啊……”
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商队缓缓走进山坳。果然，一片较为平坦的开阔地上，密密麻麻地矗立着许多石碑，依稀能看出曾经的气派格局。汉白玉的栏杆断裂倾颓，石马石羊倒卧在荒草中，身上爬满了枯藤。
然而，与这曾经显赫的规制格格不入的，是那扑面而来的破败与荒凉。
高大的坟冢上，枯黄的茅草长得比人还高，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墓碑上的字迹被风雨侵蚀，模糊难辨，覆满了青苔和鸟粪。供桌石裂成了几块，散落在地，上面空无一物，连个残破的香炉都没有。
几只乌鸦站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发出嘶哑的啼叫，更添了几分凄惶。
“我的娘诶……”一个年轻伙计缩了缩脖子，“这……这哪像祖坟啊？比乱葬岗也好不了多少！咋没人来收拾收拾？”
老掌柜用马鞭指了指那些坟墓，语气低沉：“没人了，谁来收拾？”
他走到一座最为高大、却也最为破败的坟冢前，用脚拨开厚厚的落叶，露出半截残碑，依稀能看到“谢公……之墓”的字样。
“瞧见没？这就是谢家老太爷的坟。”老掌柜语气复杂，“听说当年下葬的时候，十里八乡的乡绅官员都来送葬，纸钱撒得铺天盖地，祭品摆了几里地！那风光……啧啧。”
他环视这片死寂的坟地，声音里带着寒意：“这才过了多少年？你们看看，可还有一丝香火气？可还有一寸干净土？”
伙计们面面相觑，都被这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他们走南闯北，见过贫苦人家的薄棺浅坟，也见过豪绅之家的奢华墓园，却从未见过一个曾经如此显赫的家族，祖坟竟会破败凄凉到这般地步！
“掌柜的，这谢家……是犯了事？被抄家了？”另一个伙计小声问。
“抄家？”老掌柜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那倒没有。是自个儿……烂了根了！”
他找了个倒下的石羊坐下，掏出烟袋锅点上，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雾，仿佛要将这往事也一并吐出。
“这谢家啊，架子倒是端得高，内里早就虚空了。全指着祖上的余荫和那点清名过日子。后来，他们家那个庶出的长子，叫什么谢长卿的，倒是被寄予厚望，娶了京城里一位官家小姐，听说那小姐还是抢了自己妹妹的好亲事嫁过去的……”
“嚯！还有这种事？”伙计们来了兴趣。
“可不嘛！”老掌柜磕了磕烟灰，“本以为能靠着姻亲关系东山再起，谁承想啊……那谢长卿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志大才疏，眼高手低！没了那位据说很能干的妹妹从旁指点，他干啥啥不成，还尽惹祸！好像是因为牵扯进了什么案子，具体咱也不清楚，反正最后是被流放三千里，这辈子算是完了！”
“那……他那媳妇呢？”
“死了。”老掌柜言简意赅，语气里没有多少同情，“说是喝了毒酒，自尽的。估计是看着前途无望，受不了那份落差吧。唉，也是可怜，也是可恨。”
他站起身，用烟袋锅指了指这片荒坟：“当家的流放了，主母自尽了，剩下的族人，树倒猢狲散！有点本事的，早就另寻出路去了；没本事的，守着那点空壳子家产，坐吃山空，没几年也就败光了。听说后来为了争抢最后那点田产铺面，自家人打得头破血流，官司都打到府衙去了，成了整个湘西的笑话！”
“再后来……就没人了。”老掌柜的声音在空旷的山坳里回荡，“死的死，散的散，跑的跑。这祖坟，自然也就没人来祭扫，没人来打理了。你们看——”
他随手拔起一把坟头的荒草：“这草，怕是长了都有几茬了。别说清明重阳，只怕是连个惦记着给他们烧张纸钱的人，都没喽！”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无家可归的孤魂在哀泣。
伙计们看着这满目疮痍，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刚才歇脚时的轻松荡然无存，只觉得这背风的山坳，比外面那呼啸的寒风还要冷上几分。
“真是……太惨了。”一个年轻伙计喃喃道，“好歹也是风光过的大族，怎么就落得这么个下场……”
“所以说啊，这人呐，不能光看眼前。”老掌柜重新背起行囊，招呼伙计们上路，“家风不正，后人无德，再大的家业，也就是沙滩上的楼阁，说塌就塌了。你看那京城里的战王府，几年前不也说快不行了么？可人家娶了个好王妃，愣是给撑起来了！如今可是‘文武传家’，天下楷模！这对比……”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每个人都听懂了。
商队再次启程，离开了这片被遗忘的坟地。
马蹄和脚步声渐行渐远，只留下那片荒冢，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沉默地见证着一个家族的彻底消亡。
曾经的车马喧嚣、香火鼎盛，都已化为泡影。
曾经的诗词风流、清贵名声，都已埋入黄土。
只剩下凄凄荒草，岁岁枯荣。
也不知那流放千里、不知所踪的谢长卿，若有机会知道祖坟已是这般光景，心中会是何滋味？
更不知那早早喝了毒酒、香消玉殒的虞怀姝，若地下有知，看到她处心积虑抢来的“好亲事”，最终换得如此结局，又可会有一丝后悔？
寒风呜咽，掠过荒草，像是无声的回答。
因果轮回，从来不爽。
兴衰荣辱，岂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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