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邺城。
相国府邸的恢弘与威严,在此地仿佛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这座城池,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权力中心。四世三公的荣光,如同金色的阳光,洒遍了此处的每一片砖瓦。
袁绍的府邸,比之董卓在长安的相国府,规制上或许稍有收敛,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世家威仪,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廊柱上雕刻的不是张牙舞爪的龙兽,而是寓意祥瑞的麒麟与凤凰。府中的仆役,行走间都带着一股别处难见的矜持与傲慢。
此刻,这份矜持与傲慢,被一声清脆的玉杯碎裂声,彻底击得粉碎。
“竖子!竖子欺我太甚!”
袁绍猛地站起,他身形高大,面如冠玉,此刻却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他脚下,是价值连城的西域琉璃杯的碎片,旁边,还散落着一堆被撕成碎片的麻布——那曾是陈琳呕心沥血写就的讨贼檄文。
大堂之下,陈琳跪伏在地,浑身抖若筛糠。他从长安一路逃回,魂魄仿佛丢了一半。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将自己在长安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从林渊那番视天下大义如无物的狂悖言论,到长安城那众志成城的诡异氛围,再到最后,那柄代表着袁氏威严的佩剑,被当众折断的奇耻大辱。
每多说一句,堂上袁绍的脸色便阴沉一分。
当陈琳最后用蚊蚋般的声音,将林渊那句“让他把邺城的粮仓,看得紧一些。不然,风大,容易走水”的临别赠言说出来时,袁绍的怒火,终于压过了他所有的世家风度。
“风大?走水?”袁绍怒极反笑,他指着陈alin,声音都在发颤,“他这是在威胁我!一个盘踞在长安的国贼,一个沐猴而冠的竖子,竟敢威胁我袁本初!”
堂下,文武分列。
左首,以审配、逢纪为首的谋士集团,个个义愤填膺。
“主公!林渊小儿,狂悖无礼,目中无人!此不但是羞辱主公,更是羞辱我河北所有士人!此仇不报,我等颜面何存!”审配踏前一步,慷慨陈词。
“正是!”逢纪也随之附和,“依我之见,那林渊不过是虚张声势!长安城久经战乱,兵疲民乏,他故作强硬,正是心虚的表现!主公只需大军一到,必将望风而降!”
右首,以颜良、文丑为首的武将集团,更是杀气腾腾。文丑性如烈火,早已按捺不住,他手按剑柄,瓮声瓮气地吼道:“主公!末将愿为先锋!不需三日,必提那林渊小儿的头颅,来见主公!”
一片喊杀声中,唯有两人,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田丰与沮授。
“田别驾,沮监军,你二人为何不语?”袁绍的目光扫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悦。
田丰抬起头,他面容刚正,眼神锐利,从不屑于阿谀奉承。“主公,林渊此人,不可小觑。”
“哦?”袁绍眉毛一挑,“区区一个西凉亲兵出身的竖子,有何不可小觑之处?”
“他能于董卓、吕布、王允之间游刃有余,最终窃取长安,此非庸人所能。”田丰的声音沉稳,在大堂的喧嚣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敢当众撕毁檄文,折断主公佩剑,或为狂妄,亦或为有恃无恐。陈孔璋所言,长安军民一心,同仇敌忾,此事,尤为可疑。”
“有何可疑?”逢纪在一旁冷笑,“不过是效仿商鞅,以严刑峻法逼迫百姓罢了,此乃暴政,必不长久!”
“不然。”田丰摇了摇头,他看向陈琳,“孔璋先生,你方才所言,长安百姓,是面带恐惧,还是心怀希望?”
陈琳被他一问,愣住了。他仔细回想,那些在铁匠铺挥汗如雨的匠人,那些在城头搬运滚木的学生,他们脸上虽然紧张,却没有半分被强迫的麻木与恐惧。相反,他们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一种狂热的火焰。
“是……是希望。”陈琳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田丰不再说话,但意思已经很明显。能让百姓心怀希望,自发守城,这绝非暴政所能做到。
“主公!”沮授此时也开口了,“丰言之有理。且林渊那句‘粮仓走水’之言,看似狂妄,却不得不防。邺城乃我军根基,粮草辎重,关乎大军命脉。此时,我军主力不宜轻动,当先命颜良将军稳扎稳打,试探虚实,再做定夺。”
“试探?!”文丑一听就火了,“我河北大军数十万,兵精粮足,对付一个长安城,还需试探?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就是!田大人、沮大人,未战而先怯,非大丈夫所为!”
堂内,主战派与主和派,瞬间争吵起来。
袁绍看着下方乱作一团的臣子,心中的怒火渐渐被一股烦躁所取代。他本想听一番同仇敌忾,万众一心的豪言壮语,却没想到听来的是瞻前顾后的怯懦之词。
他袁本初,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如今更是雄踞四州之地,兵甲百万。天下诸侯,谁敢不敬他三分?
可今日,一个黄口小儿,竟敢指着他的鼻子羞辱他。
他若忍了,他袁家的脸面何在?他这盟主的威严何在?
“够了!”袁绍猛地一拍桌案,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他的目光,冷冷地扫过田丰和沮授,最终落在了审配和逢纪的脸上。他看到的,是绝对的拥护与狂热的崇拜。
这才是他想要的眼神。
“田丰、沮授之言,太过老成持重。”袁绍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意已决!”
他走到大堂中央,抽出墙上悬挂的另一柄宝剑,剑锋直指西南方的长安。
“林渊竖子,辱我太甚,国贼之名,天下共讨!我若坐视不理,岂非助长其嚣张气焰,寒了天下忠义之心!”
“传我将令!”
堂下所有人,齐齐跪倒。
“命,审配为统军长史,逢纪为护军,总督粮草兵甲,即刻征调冀、青、幽、并四州之兵,共计三十万!以文丑为先锋,张合、高览为副将,即日南下,与颜良会师于虎牢关下!”
“命,田丰、沮授留守邺城,辅佐我儿袁尚,安稳后方。务必看好粮仓,若有半点差池,军法从事!”
这道命令,看似公允,实则暗藏玄机。他将主战的审配、逢纪带在身边,委以重任。却将持不同意见的田丰、沮-授,远远地打发去看粮仓。
这既是敲打,也是一种变相的软禁。
田丰与沮授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与无奈。他们知道,主公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再劝,已是无用。
“末将(臣)……领命!”
山呼海啸般的应诺声,响彻整个府邸。
袁绍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三十万大军,如钢铁洪流般踏平虎牢关,碾碎长安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林渊,正跪在他的脚下,涕泪横流地乞求饶命。
他心中的那股恶气,终于顺畅了许多。
……
三日后,邺城之外。
旌旗如林,遮天蔽日。刀枪如麦,寒光慑人。
三十万大军集结于此,那延绵不绝的营盘,仿佛一条钢铁巨龙,盘踞在冀州的大地之上。
袁绍身披黄金锁子甲,外罩锦绣战袍,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俯瞰着下方那一片黑压压的人海。风吹动着他身后那面巨大的“袁”字帅旗,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他的心神,前所未有的激荡。
这,就是他的力量。足以碾碎一切,征服一切的力量。
林渊?长安?
在他这股力量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的笑话。
在他的视野里,或者说,在他的感知中,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金色气运,正在他的头顶汇聚。这股气运,由无数士兵的战意、无数将领的忠诚、以及他袁氏四世三公积累的庞大声望共同组成。它渐渐凝聚成型,化作一条威严无比的金色巨龙,龙首高昂,俯瞰众生。
这,就是帝王之气!
“大军……开拔!”
袁绍抽出腰间宝剑,向前猛地一挥。
“吼!吼!吼!”
三十万将士齐声怒吼,声震四野,连天上的云层,仿佛都被这股气势冲散。
钢铁洪流开始缓缓向前滚动,向着西南,向着那个敢于挑衅巨龙威严的长安城,碾压而去。
点将台上,袁绍迎风而立,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他仿佛已经听到了来自长安城的哀嚎。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被委派看守粮仓的田丰,望着那远去的,看似不可战胜的大军背影,眼神中的忧虑,却变得更深了。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骄兵……必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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