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复明的话音落下，像一颗石子投入凝滞的潭水，漾开的却是无声的涟漪。风卷过干涸的河床，扬起细微的沙尘，打在脸上有粗糙的颗粒感。坡地上密布的荆棘在风中微微颤动，枯硬的尖刺反射着铁灰色天光下微弱的天光，像无数只沉默竖起的、带着敌意的矛尖。
“我跟你去。”那位女技术顾问主动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她将银色手提箱留在车旁，只从工装口袋里取出一副轻薄的黑色手套戴上，又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带有镜头和显示屏的便携式检测仪。她的动作简洁利落，透着一股经受过严格训练的精准。
林枕沙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工具包，确认记录本、笔、相机都在，又紧了紧便装的袖口和裤腿，防止被荆棘勾扯。肋下那块黑色石头的轮廓紧贴着皮肤，冰冷而清晰，像一颗额外的心脏，以不同的频率搏动着。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相对平坦的河滩，开始向陡峭的土坡攀爬。脚下的泥土松散，混杂着碎石和枯萎的草根，每一步都需要小心寻找着力点，否则容易滑倒。枯黄的蒿草高过膝盖，带刺的灌木枝条纵横交错，需要用手臂拨开或侧身绕行。尖刺刮擦着布料，发出令人不适的沙沙声。
女技术顾问走在前面，她显然受过专业的地形行进训练，步伐稳健，选择路径合理，总能避开最茂密的荆棘丛，同时又保持着对坡体中段那个目标区域的接近。她手中的检测仪不时发出轻微的嘀嗒声，屏幕上的波形和数据流快速滚动。
林枕沙跟在她身后约两步远，既要留意脚下，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探针，快速扫过经过的每一寸地面、每一块裸露的岩石、每一段残存的矮墙根基。她在寻找任何人工痕迹——不同于自然风化的棱角，不同于植物根系侵蚀的纹理，尤其留意是否有类似三角形、或任何规则的刻痕。
越靠近技术顾问探测到的“浅层空间”大致区域，植被越发茂密杂乱。这里似乎曾经有过小规模的塌方或水土流失，形成了一片凹进去的缓坡，被疯狂生长的荆棘和匍匐类植物完全覆盖，像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
女技术顾问在屏障前停下，举起检测仪，对着这片荆棘丛进行更仔细的扫描。屏幕上的波形出现了明显变化，一个规则的矩形轮廓在杂乱的自然回波中凸显出来。
“应该就在这里后面。”她低声说，语气肯定。她收起检测仪，从腰间工具袋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带锯齿的多功能折刀，小心地开始清理前方过于密集的荆棘枝条。她动作熟练，尽可能只切断必要的部分，避免大范围破坏植被，以免留下太明显的人工痕迹。
林枕沙在一旁协助，用手套拨开被切断的枝条，同时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视线透过逐渐稀疏的荆棘缝隙，试图窥见后面的景象。
随着最后一丛顽固的荆棘被割断移开，后面的景象显露出来。
那不是想象中的地窖木门或砖砌拱券。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几乎与背后土坡融为一体的、用大小不一的暗红色砖块砌成的墙体。砖墙大部分被泥土和苔藓覆盖，颜色黯淡，但整体结构基本完好，只有左上角有一小块坍塌，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洞口。墙体正中偏下的位置，原本应该是一个长方形的入口，但现在被几块粗糙的水泥板从里面死死封堵住了，水泥板与砖墙的接缝处糊着厚厚一层已经干硬发黑的水泥，边缘爬满了深色的苔藓和地衣。
这就是巡查记录里提到的“简易封闭处理”。封堵得相当彻底，从外表看，确实不像近期有人动过。
女技术顾问上前，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封堵的水泥板，又检查了接缝处的苔藓覆盖情况，还从坍塌的角落小心翼翼抠了一小块边缘的泥土样本，装进一个小密封袋。她的动作专业而克制，严格遵守着“只观察，不破坏”的指令。
林枕沙的呼吸屏住了。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封堵的水泥板下方，靠近地面的一块砖石上。
那块砖石比周围的颜色略深，表面似乎经过打磨，相对平整。就在那平整的表面上，在泥土和苔藓的覆盖下，隐约露出一个刻痕的轮廓。
她强压住立刻上前查看的冲动，举起相机，用平静的语气说：“我拍几张整体和细节照片，用于记录。”得到女技术顾问一个简单的颔首后，她开始调整角度，先从整体结构拍起，然后慢慢将镜头推向被封堵的入口，最后，看似不经意地将焦点对向了那块颜色略深的砖石。
透过相机的取景框，放大，再放大。
泥土和苔藓的干扰下，刻痕有些模糊，但基本形状可以辨认——一个等边三角形，边长大约五厘米，内部有一个小圆点。刻痕的线条并不十分规整，边缘有些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与她手中黑色石头上的符号，无论是形状还是比例，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刻痕是直接刻在砖石上的，没有颜色填充。
找到了！
一股混合着激动、战栗和更深的寒意的电流瞬间贯穿她的全身。黑色石头上的符号，果然是一个标记！是用来匹配现实世界中特定地点标记的“印鉴”！这个刻在“花园”地窖入口砖石上的三角形，就是“锁孔”！
她稳住微微颤抖的手，连续按动快门，从不同角度拍摄了那块砖石和上面的刻痕，确保记录清晰。然后，她装作只是例行公事地拍完了其他部分，收起相机，拿出记录本，开始速写勾勒砖墙的形态和封堵情况，并在旁边标注简要说明。
女技术顾问完成了她的取样和初步检测，退后几步，再次用检测仪扫描了整个墙体，尤其重点关注了封堵处的厚度和结构密度。
“封堵层厚度超过二十厘米，结构完整，未见近期破损或试图开启的痕迹。表层生物覆盖情况与周围环境一致，符合长期无人扰动特征。”她向坡下等待的李复明和王肃方向，用清晰但不过分高的声音汇报，显然是说给他们听的。
然后，她转向林枕沙：“记录完了吗？我们该下去了。”
林枕沙合上记录本，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带有三角形刻痕的砖石，点了点头。
就在两人准备转身离开时，林枕沙的眼角余光瞥见，在坍塌角落露出的黑洞边缘，一块松动的砖石缝隙里，似乎卡着一点点与周围泥土颜色不同的东西——一小片暗蓝色，像是某种合成纤维织物的一角，非常小，几乎难以察觉。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
“怎么？”女技术顾问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瞬间的迟疑。
“没什么，”林枕沙立刻摇头，指了指荆棘，“有根刺好像刮到裤子了。”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跟着技术顾问开始往下走。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不止。那片暗蓝色的纤维……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是谁留下的？是当年封闭地窖的人？还是后来有谁试图从这里窥探或进入？
下坡比上坡更需谨慎。林枕沙的思绪却完全飞离了脚下松软的泥土和棘手的荆棘。三角形刻痕的确认，让她手中的黑色石头从一个谜团，变成了一把指向明确的、但尚未知道如何使用的“钥匙”。而那片偶然瞥见的蓝色纤维，则像一个突如其来的、充满不祥意味的注脚。
回到河滩，李复明和王肃迎了上来。女技术顾问简要汇报了观察结果，与她在坡上所说的基本一致，并提交了泥土样本。
“很好，”李复明点头，看向林枕沙，“林同志，你的记录呢？”
林枕沙递上记录本和相机。李复明翻看了一下记录本上的速写和标注，又看了看相机预览里的照片，当看到那张三角形刻痕的特写时，他的目光似乎多停留了半秒，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记录很详细。”他平淡地评价了一句，将东西递还给林枕沙，然后转向王肃，“王监管，你看，现场情况基本清楚了。可以按原计划，在报告中将此点列为‘历史遗留废弃地窖，已封堵，现状稳定，维持现有巡查机制’。”
王肃的目光从林枕沙脸上掠过，又看向那片刚刚被他们“拜访”过的荆棘坡地，最后落在李复明身上，点了点头。
“可以。”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这个点的情况，比清单上其他点要稍微复杂一些。建议在归档时，将今天的详细记录、照片，包括技术顾问的检测数据和样本分析结果，单独成卷，提高查阅权限等级。毕竟，涉及到地下结构，哪怕已废弃，也比单纯的地面权属问题需要更多关注。”
他的提议滴水不漏，完全符合档案管理的审慎原则。
李复明沉吟了一下，也表示同意：“还是王监管考虑得周全。就这么办。”
“核对”继续，前往下一个点位。但林枕沙知道，对于她而言，今天最重要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她找到了“锁孔”，确认了“钥匙”的用途。而王肃看似随意的、关于提高归档权限等级的提议，更像是在为这个刚刚被“正式”记录在案的地点，加上一层特殊的、不易被寻常目光触及的保护罩或……监视标记。
风依旧在旧河道上呜咽。车窗外，荒凉的景色飞速后退。林枕沙靠坐在座位上，肋下的石头依旧冰冷，但此刻，这份冰冷仿佛带上了一丝微弱的、属于共鸣的震颤。
荆棘之下的秘密，并未被真正触及，但它的轮廓，已经在官方档案的灯光下，投下了一道清晰而复杂的影子。而她，正站在这道影子的边缘。
喜欢新梦红城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新梦红城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