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星辰大海,始于足下;终极挑战,起于微末。北有室韦铁骑,南有诸侯刀兵,西有佛郎机炮舰,东有沧溟无际——朔州的路,要在四面烽烟中,硬生生踏出来。
第二百零一章 新墙
晨光里,匠作营传出第一声锻铁响时,朔州城醒了。
这是新墙筑成后的第三个春天。
陈小乐站在北城墙上,脚下水泥砖石还留着去年雨季的青苔印子,墨绿墨绿的一小片一小片。他伸手摸了摸墙面,凉,硬,实实在在的凉和硬。
他记得筑这墙那会儿。
那是新历元年秋天,刚打完黑狼部,缴了些铁器,死了些人。全城人聚在城墙根下,秦老伯带着农闲的汉子们轮班挑土,女人们烧水做饭,孩子们跑来跑去捡碎石。石头蹲在墙根下,面前摆着几个陶盆,里面是不同配比的水泥浆,他一会儿搅搅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那时候水泥还是稀罕玩意儿,配不对就开裂,掺多了沙就不结实。石头试了十七八种方子,最后才定下现在用的这个。
“大人,您摸摸。”当时石头捧着块凝固的试块,手在抖,“成了,这回真成了。”
陈小乐接过试块,沉,结实,摔在地上只崩了个角。他拍了拍石头的肩,没说话。
现在墙成了。三丈高,五尺厚,墙头上能并行两辆马车。每隔五十步一座炮台,虽然现在只装了小一半的炮,但架子已经搭好,黑洞洞的炮口对着北方荒野。
墙下那片三年前的荒地,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整条街市。
铺面招牌高低错落,木头做的,竹子编的,甚至还有块不知从哪弄来的琉璃片,阳光一照晃人眼。“张记铁铺”门口挂着新打的犁头,“王寡妇茶摊”冒着热气,“朔州货栈”前停着三四辆驼车,伙计正卸货。“格物书坊”门脸不大,进出的人倒不少,多是些穿着半旧长衫的读书人,怀里抱着书,走路时头还低着,像在琢磨什么。
声音也多了,驼队卸货的吆喝声,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茶摊上碗碟碰撞声,蒙学堂晨读的稚嫩嗓音——念的不是“之乎者也”,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混在一起,嗡嗡地飘上城墙,像大地在呼吸。
“先生!”
石头小跑着登上城墙,怀里抱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铁疙瘩,跑得气喘吁吁,满脸都是汗,但眼睛亮得吓人,亮得像要烧起来。
“成了!”他把那铁疙瘩往陈小乐手里塞,“抽水机——成了!”
陈小乐接过来,油布解开,里面是个圆筒子,铸铁的,表面粗糙,接缝处还能看见锉刀的痕迹。一头连着几根铁杆,结构简单得近乎简陋。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透着股实在劲儿。
“试过了?”他问,手指在筒壁上摩挲。铁还带着余温,像活物的体温。
“试了!就在匠作营后头那口废井。”石头比划着,手舞足蹈,“接上皮管子,烧上炭,咕嘟咕嘟就往外抽水!一个时辰,抽干了半井!真的,先生,您没看见那水哗哗的……”
蒸汽抽水机。
三年前还只是陈小乐在羊皮纸上画的几根潦草的线,几个圈圈框框。石头看不懂,挠着头问:“先生,这……这能行?”
“试试。”陈小乐只说两个字。
现在试出来了!一个铁疙瘩,烧上炭,就能把井水抽上来。原理简单得要命——烧开水,蒸汽推活塞,活塞带抽杆。但做出来,就是另一回事。
“能持续工作多久?”陈小乐翻看着零件。密封不行,漏气,活塞杆的磨耗也没解决,问题一大堆。
“昨儿试了三个时辰,没坏。”石头抹了把汗,“就是费炭,得有人一直添,还有这密封……”他指了指筒体接缝,“漏气,劲儿就小了。俺们正在改,想用浸了油的麻绳塞缝,再裹层铅皮……”
他说着说着就蹲下了,捡了块碎砖在地上画起来,嘴里念念叨叨全是术语。陈小乐听着,没打断。
三年了。石头也从那个只会打铁的半大孩子,变成了能琢磨蒸汽机密封的匠师。
“够了。”等石头说完,陈小乐才开口,“先造五台,送到西山煤矿去。那儿巷道深,积水是个大麻烦。用起来,边用边改。”
“是!”石头小心翼翼接过零件,重新裹上油布,像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先生,这东西要是成了,以后开矿就不用怕淹井了!能往深里挖,挖更多的煤,更多的铁……对了,还有铜,蜀中那边……”
他越说越兴奋,脸涨得通红。陈小乐听着,嘴角也浮起笑。
就在这时,城墙另一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熊猛快步走来,牛皮靴子踩在砖石上咚咚响。他脸色却沉得厉害,眉毛拧在一起,跟石头的兴奋劲儿成了鲜明对比。
走到陈小乐跟前,他压低声音:“先生,北边……出事了。”
陈小乐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
“说。”
“黑山部的游骑昨天在边境撞上了室韦的探马。”熊猛语速很快,“就在白头山东边一百里,野狐滩。两边都没留手,死了七八个。黑山部抓了个活的,连夜送过来了。”
“人呢?”
“在营里押着,肩上中了一箭,还没拔。”
陈小乐看了眼石头怀里抱着的铁疙瘩,又望向北方天际。
天很蓝,云很淡,几缕丝絮一样的云慢悠悠飘着。远处是连绵的土黄色山丘,再远处,就看不见了。
但该来的,总会来。
一个报喜,一个报忧。
“去看看。”他说。
营房在后街,原来是座旧仓库,现在改成了临时的羁押所。光线暗,窗户小,一股子药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闷得人胸口发堵。
那个室韦探马被绑在木架上,左肩窝插着一支箭,箭杆已经截短了,用脏兮兮的破布草草包着,血渗出来,染红了一大片。是个年轻人,看着不到二十,脸上还带着稚气,嘴唇干裂得起皮,但眼睛凶,像受伤的狼,死死瞪着进来的人。
陈小乐搬了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下。吴尘跟进来,站在旁边,掏出小本子和炭笔。
“会说汉话吗?”陈小乐问。
年轻人瞪着他,不说话。
熊猛上前一步,抬手要打,被陈小乐拦住了。
“你叫啥?”陈小乐换了个问法。
还是沉默。
营房里静得能听见年轻人的呼吸声,粗重,带着痛楚的颤音。
陈小乐也不急,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黑布缝的,边角已经磨白了。倒出几块奶疙瘩——是上次黑山部送的,他一直带在身上当干粮。
他拿起一块,自己咬了一口,慢慢嚼。奶味浓,有点酸,但顶饿。
然后递一块过去,递到年轻人没受伤的右手边。
年轻人盯着奶疙瘩,喉结动了动。
“吃吧。”陈小乐把奶疙瘩塞进他手里,“吃饱了,才有力气恨我们。”
年轻人愣了下,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手指收紧,又松开。最后还是一把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嚼得太急,呛得咳嗽,肩上的伤口跟着颤,血又渗出来些。
“你们来了多少人?”陈小乐等他喘匀了气,才问。
“……”年轻人舔舔嘴唇,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五百。”
“五百个探马?”
“嗯。”
“主力在哪?”
年轻人又不说话了,别过脸去。
陈小乐也不逼他。他站起身,对熊猛说:“给他治伤,箭拔了,用咱们最好的金疮药,伤好了,送他回室韦。”
熊猛一愣:“先生?这……”
“顺便给兀术可汗带句话。”陈小乐看着那年轻人,“就说,朔州陈小乐问他要不要做笔买卖。他要战马,我们要铁。草原那么大,不一定非要流血才能拿到东西。”
年轻人猛地抬头,眼睛里全是惊疑,像听不懂这话。
陈小乐没再多说,转身出了营房。
外面阳光刺眼,他眯了眯眼,等眼睛适应了光亮,才对跟上来的熊猛道:“派两队人,一队去黑山部,告诉勃帖大汗,朔州的援兵随时可以动。另一队往东,摸清室韦主力到底到了哪儿,到底有多少人。”
“先生真要和室韦做买卖?”熊猛还是没明白。
“买卖做不做成,得看他们怎么选。”陈小乐淡淡道,“但话得先说出去。万一他们里头有聪明人,不想替兀术卖命呢?万一有人觉得,用铁换马比用命换草场划算呢?”
他顿了顿:“就算没人听,这话传开了,室韦军心也会乱。打仗,打的不只是刀枪。”
熊猛似懂非懂,但还是重重点头:“俺明白了!”
正说着,亲卫队长从街角跑来,手里举着一封信,跑得满头大汗:“大人!江南急报!刚到的信鸽!”
是苏小小的信。用的是密语,吴尘当场译出来,写在纸上。内容不长:
“淮河对峙三月,七皇子粮草渐乏。周家断其漕运,江南士族观望者众。殿下已遣密使北上,恐不日将至朔州。另,金陵城暗传流言,谓‘北疆有异人,手握雷霆,可定乾坤’。”
陈小乐把信纸折好,塞进袖子里。纸很薄,带着江南特有的竹纸香气,混着墨味。
“先生,七皇子这是……”吴尘小心问。
“缺粮,缺人,缺底气。”陈小乐笑了,笑得有点讽刺,“所以想起咱们来了。‘手握雷霆’?这话传得倒是快。”
“那咱们……”
“等。”陈小乐说,“等他的人来了,听听他开什么价,也听听他,到底是想当皇帝,还是想当明君。”
他走下营房前的台阶,往判官衙署走。街上人来人往,见他过来,纷纷让路,有的躬身行礼,有的只是点头,眼神里透着熟稔的敬意。卖炊饼的老汉非要塞给他两个刚出锅的饼,烫得他差点没拿住。
三年了,这些人从畏惧他到信他,再到如今,像对待自家子侄一样待他。
路不长,走了一盏茶功夫。刚进衙署大门,赵顺就迎上来,脸上带着笑,皱纹都舒展开了:“大人,海商联盟的使者到了,说是……有笔大买卖想谈,等您半天了。”
“又是海商。”陈小乐挑眉,“带进来吧。”
使者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穿着绸衫,料子是苏绣,但剪裁不合身,袖口长了一截。说话带着闽地口音,舌头卷,有些字咬不清。见面就深深一揖,客套话一句不多,直接切入正题:
“陈大人,咱们长话短说。联盟在南洋的船队,最近老遭海盗劫。不是寻常海盗,是坐大船、带重炮的海盗,炮打得比咱们的碗口铳远得多。联盟想跟朔州买一批‘守城铳’,装在商船上,以炮对炮。”
“守城铳太重,上船不稳。”陈小乐摇头,“船一晃,炮就歪,打不准。”
“那……大人能不能造一种轻些的、适合船用的炮?”使者眼睛发亮,身子往前倾,“价钱好说!只要炮好,联盟愿意出双倍……不,三倍市价!”
陈小乐没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外面就是那条新长的街市,晌午了,人更多了。驼队卸完货,骆驼跪在路边反刍。铁匠铺的炉火烧得正旺,火星子溅出来。蒙学堂下了课,孩子们涌出来,追跑打闹,笑声脆生生的。
三年了,朔州从一片废墟,到现在有了城墙,有了工坊,有了学堂,有了敢跟室韦硬碰硬的底气。
但还不够。
海上来的炮舰,草原上的铁骑,江南的乱局……这些影子,一直都在,像冬天窗户上的霜花,看着美,碰一下,才知道是冷的。
“炮可以造。”他转过身,看着使者,“但我要的不只是钱。”
使者愣住了:“大人想要什么?”
“我要你们的海图,所有的海图。”陈小乐一字一句,“我要你们船上有经验的老水手,十个。我要你们在南洋各港的眼线,情报共享。我还要你们下次出海时,带上朔州派的人——不是监工,是学船的。”
使者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他显然没料到这个条件。
“这事……我得回去跟各位东家商量。”最后他挤出这么一句。
“去吧。”陈小乐摆摆手,“商量好了,再来找我。记住,我要的不是一条船、一门炮的买卖。我要的,是朔州的船将来也能下海,朔州的人将来也能看遍四海。”
使者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行一礼,退了出去。
堂上又静下来。阳光从窗户斜进来,照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斑。
陈小乐坐回椅子上,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木头是老榆木,硬,敲上去咚咚的,闷响。
北边,室韦的刀已经亮出来了。
南边,七皇子的使者正在路上。
海上,佛郎机的炮舰越来越近。
而朔州,刚刚造出第一台能抽水的蒸汽机,刚刚筑成第一道真正的水泥城墙,刚刚有条像样的街市。
他忽然想起穿越前,在图书馆翻旧书时,看过的一句话。那书纸都黄了,边角卷着,那句话用红笔划了出来:
“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
当时他不明白。现在好像懂了。
窗外的日头正高,照得满室亮堂,灰尘在光柱里慢悠悠地飘。
陈小乐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案上铺着本地的粗纸,边缘毛毛糙糙的,但厚实,经得住墨。
他研墨,提笔,笔尖蘸饱了墨。
落下第一行字:
《新历三年五月初七,朔州军政纪要》
字迹沉稳,一笔一画。
然后另起一行:
“一、蒸汽抽水机成,拟送西山矿试用。”
“二、室韦探马犯边,已扣一人,传话欲市铁马。”
“三、七皇子遣使将至,海商求炮。”
写完,他放下笔,吹了吹纸上的墨迹。
墨干得很快。
路还长。但这一步,总算迈出去了。
墙筑起来了,街长出来了,机器造出来了。
剩下的,就是守住这些,再让它们长得更大,更壮。
直到有一天,这墙,这街,这机器,能护住每一个信它的人。
陈小乐推开房门,走出去。
外面,春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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