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暴雨，在清晨时分，终于停了。
整个世界，像是被彻底冲洗过一遍。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清新和泥土的腥气。
孙大成几乎是一夜未眠。
雷声和炮声，在他的脑子里交替轰鸣。
雨一停，他立刻从那个简陋的窝棚里钻了出来。
他第一件事，就是冲向墙角，检查他昨天背回来的那袋谷子。
他伸手探进麻袋。
外面是干的。
可袋子深处的谷粒，却透着一股不祥的温热。
坏了。
如果不及时摊开晾晒，让这股热气散掉，这些谷子很快就会在袋子里捂到发芽。
到那时候，这一斗粮食，就全完了。
孙大成自家门前，就是一片天然的晒谷场。
可是，经过一夜暴雨的冲刷，整个场上，到处都是积水和湿滑的烂泥，根本没法晒东西。
他皱紧了眉头。
没有别的办法。
他解开袋口，把金黄的谷粒小心地倒在自己背回来的那几捆干稻草上。
虽然不能完全晒干，但至少能让谷子摊开，散散热气。
做完这一切，一股强烈的饥饿感，伴随着胃部的抽搐，猛地袭来。
他有粮食。
但他没有锅，没有灶。
他甚至连一口能烧开水喝的瓦罐都没有。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沟渠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
“啪嗒……啪嗒……”
像是有人在泥水里拍打。
孙大成警觉地站起身，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那条平时干涸的沟渠，此刻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水洼。
而声音，就来自其中一个最大的水洼。
他走近一看，眼睛瞬间就亮了。
水洼里，十几条巴掌大的鲫鱼，正在浑浊的泥水里翻腾跳跃。
它们随着昨夜暴涨的溪水冲进了沟渠，等大水退去，它们就被困在了这里，搁浅了。
“不错啊！”
孙大成低声说了一句。
这是老天爷的赏赐。
他没有犹豫，脱下鞋，直接跳进了冰冷的泥水里。
那些鱼滑不溜手，但在他这双抓惯了枪，也挖惯了土的手里，根本无处可逃。
不到十分钟，十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鲫鱼，全都被他扔上了岸。
他挑了最大最肥的五六条，用一根柔韧的草绳穿过鱼鳃，拎在手里。
剩下的，他重新扔回了沟渠里那个最大的水洼。
凡事，不能做绝。
回到废墟，他从断裂的房梁上，掰下几块尚未腐烂的木头。
又找了一块相对锋利的破瓦片，蹲在地上，开始给鱼开膛破肚。
没有刀，他就用瓦片。
没有砧板，他就用一块平整的石板。
他的动作很利落，刮鳞，去内脏，一气呵成。
很快，几条白花花的鱼，就处理干净了。
他找来一根新鲜的树枝，削尖了头，把那几条鱼一条一条地串了起来。
“刺啦——”
他用火镰打着了火绒，引燃了干草，很快，一小堆篝火就在废墟前升了起来。
他把串着鱼的树枝架在火上，慢慢地翻烤着。
鱼肉里的水分，在火焰的炙烤下，发出“滋滋”的声响。
一股浓郁的，带着一丝焦香的鱼肉香味，很快就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弥散开来。
这是他回到这个家之后，闻到的第一股属于食物的香气。
他直接吃上了烤鱼。
鱼肉很鲜嫩，但没有盐，味道很淡。
可对孙大成来说，这已经是无上的美味。
这是热的。
这是他用自己的双手，从这片土地上获取的食物。
他一口一口地吃着，连鱼骨头都嚼得粉碎。
吃完一条，他又拿起一条。
他心中，也生出了一条清晰的生财之道。
村子旁边就有一条河。
他可以去捕鱼。
用鱼，去换盐，换油，换一口锅，换所有活下去需要的东西。
路，一步一步走，总能走出来的。
……
翠花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身边的二狗子，还像头死猪一样，睡得正沉，呼噜声打得震天响。
她一夜都没睡好。
梦里，全是雷声，雨声，还有那个男人沉默而结实的背影。
她心里像是有只猫爪子在挠，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实。
雨停了。
他怎么样了？
那个念头，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她再也躺不住了。
她悄悄地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穿上衣服，像个贼一样，溜出了房门。
院子里，一片湿漉漉的。
她一眼就看到了隔壁的废墟上，正升起一缕淡淡的青烟。
翠花的心，猛地一紧。
着火了？
她提着心，快步走了过去。
走近了，她才看清。
不是着火。
是一小堆篝火。
篝火旁，孙大成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树枝上串着的东西，在火上烤得焦黄。
一股浓浓的肉香味，直往她鼻子里钻。
他没事。
他不但没事，他还在……吃东西。
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安然无恙，翠花那颗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好奇。
他吃的是什么？
怎么是这么个吃法？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孙大成已经抬起了头。
他看见了她。
“翠花，嫂子。”
他冲她点了点头，然后举起手里另一根串好了，还没烤的鱼。
“来一条吗？”
他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显得很平静。
翠花从没见过这种吃鱼的方式。
不用锅，不用油，直接在火上烤。
太稀奇了。
她心里那点属于女人的好奇和兴奋，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
她忘了什么男女大防，也忘了自家男人还在睡觉，脸上带着笑，快步跑了过去。
“大成，你这是……烤的鱼？”
“嗯，沟里捡的。”
孙大成把手里那条已经烤好的，递给了她。
鱼皮烤得微焦，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翠花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后轻轻咬了一口。
鱼肉很烫，很鲜。
就是……
“有点淡。”她小声说。
孙大成点了点头，“没盐。”
“你等着！”
翠花忽然转身，像只欢快的兔子，提着裙角就往自己家跑。
她冲进厨房，踮起脚，从橱柜顶上，拿下了那个宝贝得不行的盐罐子，用手指捏了一小撮，用纸包好，又飞快地跑了回来。
二狗子依旧在打着雷一样的呼噜。
翠花把那点珍贵的盐，均匀地洒在烤鱼上。
“再烤一下，就好吃了！”
孙大成依言，把鱼又放回火上，翻烤了几下。
这一次，香味更霸道了。
盐分激发了鱼肉本身的鲜美，那股味道，馋得人直流口水。
“好了。”
孙大成把鱼递给她。
翠花又咬了一口。
“唔！”
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太好吃了！
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鱼。
两个人，就这么一个烤，一个吃，围着一堆小小的篝火，说说笑笑。
气氛，轻松又愉快。
翠花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晨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他的话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地翻动着手里的烤鱼。
可是，他身上那股沉稳安静的气质，却让翠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这个男人，像一座山。
昨晚那么大的暴雨，她担心得一夜没睡。
可他呢？
他不仅给自己搭了个能遮雨的窝棚，今天一早，还能从泥沟里给自己找出吃的来。
他好像无所不能。
再想想自己的男人二狗子。
除了躺在床上骂骂咧咧，抱怨这，抱怨那，他还会干什么？
那条腿是瘸了。
可他的心，早就烂透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像雨后的野草，在翠花的心里疯狂地生长起来。
她看着孙大成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看着他吃东西时，喉结滚动的样子。
她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脸颊，也开始发烫。
如果……
如果能跟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
那该有多好？
孙大成对翠花，没有别的任何想法。
这个嫂子，心善。
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偷偷给他送衣服，喊他吃饭。
虽然那顿饭没吃成，还受了一肚子气，但这份情，他记下了。
今天有鱼，分她一条，是理所应当的报答。
可是，当他把第二条烤好的鱼递过去时，一抬头，却撞进了翠花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同情和怜悯。
而是一种他无法忽视的，带着滚烫温度的……光。
是爱慕。
是崇拜。
是一个女人，看着自己心仪男人的光。
孙大成的心，猛地一慌。
他不是不解风情的毛头小子。
在部队里，那些大胆的卫生员和文工团女兵的眼神，他见过。
他只是没想到，会在翠花嫂子的眼睛里，看到这种光。
他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
一股热气，“轰”地一下，从脖子根，一直冲上了脸颊。
他有些紧张，也有些无措地，移开了视线。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和微妙。
就在这时。
一道尖酸刻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猛地从不远处炸响。
“好啊！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一对狗男女！”
孙大成和翠花猛地一惊，齐齐回头。
只见二狗子拄着拐，一瘸一拐地站在院子门口，正满脸狰狞地瞪着他们。
他的眼睛里，全是嫉妒和怨毒的火焰。
“我家的饭不给你吃，你就跑来这里偷吃！”
“翠花！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大清早的，就跑来跟野男人勾勾搭搭！”
“你们两个，是不是以为我死了！”
二狗子疯了一样地破口大骂，手里的拐杖，把地面捶得“咚咚”作响。
翠花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烤鱼，“啪”地掉在了地上。
“二狗子，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她抖着声音，又羞又怕。
“我胡说？全村的人都来看啊！我老婆跟这个逃兵，大清早就在这儿私会！”
二狗子根本不听她解释，反而扯开嗓子，朝着村子的方向大吼起来。
“我这就去找你娘家人评理！我这就去告诉村长！我们柳树湾，留不得这种伤风败俗的狗男女！”
他气疯了，指着孙大成的鼻子，唾沫横飞。
“你这个杂种！吃了我家的，还想睡我家的！我告诉你，没门！”
“今天，我非要把你这个祸害赶出村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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