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翠花和孙月手忙脚乱地想把周卫国从冰冷的地上扶起来,可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喝醉了就像一滩烂泥,两个人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只是把他拖动了半米。
“还愣着干什么?过来搭把手!”刘翠花回头冲着孙大成吼了一嗓子,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火气。
孙大成看着地上烂醉如泥的女婿,又看看那只被喝得干干净净的粗瓷茶杯,心里五味杂陈。他站起身,走到周卫国身边,弯下腰,一手抄住他的腋下,另一手穿过他的膝弯,一用力,就轻松地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爸!”孙月惊呼一声。
孙大成没理她,抱着周卫国,沉着脸,迈开步子就往里屋走,把他稳稳地放在了床上。
刘翠花赶紧跟进去,打了盆热水,拿毛巾给周卫国擦脸。孙月坐在炕边,看着自己丈夫通红的脸,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孙大成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渐渐变成了一丝愧疚。他确实是想考验一下这个女婿,但没想到他这么实诚,也这么不能喝。
刚刚周卫国端起酒杯时,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算计和犹豫,只有一股子豁出去的决绝。这小子,是真的拿命在陪他这个老丈人喝酒。
他为了让女儿放心,为了让自己这个老丈人高兴,是真的豁出去了。
孙大成默默地退出了里屋,回到外间的饭桌旁。一桌子的菜,还没动几筷子,已经凉了。他拿起那瓶已经空了的西凤酒瓶子,看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把酒瓶放回了柜子里。
这辈子,他用酒灌过不少人,有敌人,有朋友,也有黄仁贵那样的无赖。但今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酒,灌得有点不是滋味。
这个女婿,他认了。
接下来的几天,柳树湾村热闹非凡。
一九七四年的春节,对孙大成家来说,是出狱后最热闹的一个年。大年初二开始,家里的人就走了一拨又一拨,门槛都快被踏平了。
最显眼的,是那些从天南海北赶回来的女兵们。
蔡梅、蔡竹、蔡兰三姐妹,杏桃,桃花……当年女子护院队的姑娘们,如今一个个都穿着军装,英姿飒爽,身边还带着同样身穿军装的爱人,有的甚至还抱来了孩子。
她们都心照不宣,名义上是回乡过年,给教官拜个年,实际上,是来恭贺孙大成的新婚之喜。
“教官!嫂子!新年好!”
“教官,这是我爱人,李卫东!这是我儿子,小石头!快,小石头,叫外公!叫外婆!”
一声声清脆的“教官”和“嫂子”,把小小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刘翠花乐得合不拢嘴,端茶倒水,抓瓜子糖块,忙得脚不沾地。
孙大成坐在院子中央的小马扎上,还是那副大爷似的坐姿,但脸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早已被满脸的笑意融化。
孩子们围着他“外公”、“外公”地叫个不停,他一边应着,一边从兜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压岁钱。刘翠花出狱前塞给他的那点压兜钱,本来就不多,他一高兴,给每个孩子都包了一块钱的大红包。
没两天功夫,兜里就见了底。
热闹是真热闹,但也真是费钱。
等到这些曾经的女学员们都带着家人心满意足地离开,孙月和周卫国也要准备返程归队了。部队纪律严明,假期有限。
临走前,孙月悄悄把刘翠花拉到一边,塞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
送走了女儿女婿,又送走了最后一批来拜年的学员,喧嚣了好几天的孙家大院,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孙大成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看着屋檐下随风摇摆的腊肉,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转眼到了大年初六,按照规矩,该是女婿陪着媳妇回娘家的日子。
刘翠花一大早就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回娘家的礼物。孙大成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刘翠花看他那副样子,忍不住问道:“一大早的,你又愁什么呢?”
孙大成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脸上满是窘迫和为难。“翠花……我……我兜里没钱了!”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这……这去见岳父岳母,还有……还有玉霞她爸,总不能空着手去吧?这可怎么办?”
他一个大男人,活到快五十岁,头一次因为钱的事情这么犯难。
刘翠花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故意板起了脸。“谁叫你充大方的?人家给孩子压岁钱,意思意思就行了,你倒好,一个孩子发一块!你当自己是财主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有金山银山呢!”
孙大成的脸瞬间涨红了,他急得直搓手,想再开口跟媳妇要钱,可那话到了嘴边,又怎么都说不出口。一个大男人,伸手管女人要钱,这让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看着他那副窘相,刘翠花终究还是不忍心。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从里屋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沓崭新的钞票,少说也有一两百块。
她把钱往孙大成手里一塞,“行了,别搓了,手皮都要被你搓破了。”
孙大成看着手里厚厚的一沓钱,愣住了。“这……哪来这么多钱?”
“人家都是来给你送礼的!”
刘翠花白了他一眼。
“你以为人家都是空手来的?你又结婚,又是嫁女儿,双喜临门,大家都是来随份子的!还有,月月临走前也留下了一笔钱,说是给你的,怕你不要,就先放我这儿了。这些钱,足够你用了!”
孙大成一听,顿时不高兴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为什么人家送礼,还有月月留钱,你都不跟我说一声?怎么着?我是外人啊?人家送了礼,我不得请人家好好吃顿饭?你这算怎么回事!”
他感觉自己又一次被蒙在了鼓里,心里那股当家做主的大男子主义又冒了出来。
“好了好了!”
刘翠花连忙安抚他。
“你那些学员,还有你那宝贝女儿、女婿,谁不知道你孙大成好面子?死要面子活受罪!我要是当场告诉你,你肯定梗着脖子不要,人家大老远来,你让人家把礼钱再拿回去?我帮你收着,不就是帮你收着吗?我的不就是你的?你至于跟我分这么清?”
刘翠花把钱硬塞进孙大成手里,“一个大男人,手里没钱,腰杆子都挺不直。拿着!以后啊,我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你管!”
这话一出,孙大成更尴尬了。他拿着那沓钱,感觉沉甸甸的,烫手。搞得好像他真是个吃软饭的一样。他虽然在生产队挣工分,可那点工分换来的钱,跟刘翠花在公社当干部的工资比起来,确实是少得可怜。
他捏着钱,心里百感交集,最后还是闷闷地把钱揣进了怀里。
有了钱,腰杆子确实硬了。孙大成陪着刘翠花回娘家,给岳父岳母、大舅子小舅子都备了厚礼,又专门去了一趟王家,给王玉霞的父亲送去了烟酒和过年的钱物。一番折腾下来,倒也体面。
年,很快就过完了。
喧嚣和热闹如同潮水般退去,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轨迹。刘翠花回了公社上班,孙大成则重新戴上草帽,扛起锄头,带着三队的那帮老少爷们,去江堤上挑埂去了。
趁着开春前的农闲,加固江堤,防止夏季可能到来的洪水,这是柳树湾村雷打不动的传统。
日子就像村头的河水,不疾不徐地向前流淌。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转眼,就到了一九七六年。
这两年,孙大成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白天,他带着社员们挣工分,晚上回到家,刘翠花已经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两个人虽然还是时常拌嘴,一个嫌对方懒,一个嫌对方啰嗦,但那种安稳踏实的日子,却是孙大成前半辈子从未体验过的。
然而,这一年的春天,先是周总理去世了,当人们还没有在沉痛中缓过来,九月九日,广播里反复播送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讣告,那位带领着亿万人民建立新中国的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
消息传来,举国同悲。
柳树湾村的喇叭里,一遍遍地播放着哀乐,家家户户都自发地戴上了黑纱。孙大成坐在院子里,听着那悲伤的乐曲,一连几天都沉默不语。他这一生,身份复杂,经历坎坷,但对于那位缔造了这个时代的伟人,他的心中,同样怀着一份难以言说的崇敬。
那是一种超越了个人恩怨,属于整个民族的集体情感。
悲痛的日子过去没多久,十月初,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如同一道惊雷,从北京传来,迅速传遍了神州大地。
“四人帮”,被打倒了!
这个消息,最初只是在干部之间小范围流传,但很快,就像燎原的野火,压也压不住。
持续了整整十年的大运动,终于结束了。
消息传到柳树湾村那天,孙大成正在江堤上带着人干活。公社的通讯员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奔,一边跑一边喊:“打倒四人帮啦!运动结束啦!”
田野上,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愣愣地看着那个兴奋得满脸通红的通讯员。
短暂的寂静之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真的结束了?”
“千真万确!北京来的消息!”
下一秒,整个江堤都沸腾了!
人们扔掉手里的锄头和扁担,互相拥抱着,又哭又笑。那压抑在心头十年的阴霾和恐惧,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
孙大成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些欢呼雀跃的社员,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北方,北京的方向。他想起了他的哥哥孙军长,想起了哥哥被带走前,刘翠花转告他的那句话——最多两年,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
虽然迟到了一年,但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他也想起了那个叫周大鹏的亲家,那个在革委会主任的位置上,记录了满满一本“功劳簿”的男人。哥哥的安排,周大鹏的“卧底”,如今看来,一切都清晰了。
他们,都赌对了。
一个崭新的时代,就要来了。
孙大成的心,前所未有地激荡起来。他丢下锄头,对旁边的副队长吼了一嗓子:“收工!今天都他娘的别干了!回家喝酒去!”
他大步流星地往家走,脚步轻快得像个小伙子。他要回家,他要告诉刘翠花这个好消息。他还要写信,写信给女儿,告诉她,天,终于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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