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两日过去，雪势非但未减，反而愈发狂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狂风卷着雪粒，如同亿万细小的刀片，切割着视野中的一切。
驿站厚实的木门紧闭着，窗棂被积雪挤压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几乎断绝人迹的恶劣天气里，驿站紧闭的大门被“砰砰砰”地剧烈敲响，声音急促而微弱，仿佛随时会被风雪吞噬。
曹驿官正和几个驿卒围在火盆边搓着手取暖，闻声都是一惊。
这种天气，谁会来？
“开门！快开门！”门外传来嘶哑的、几乎冻僵了的呼喊，带着绝望的急切。
一个驿卒费力地顶开门栓，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雪沫瞬间灌入，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门外，一个几乎被雪埋了半截的人影踉跄着扑了进来，“噗通”一声栽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
“丁捕快？！”曹驿官借着火光看清来人沾满雪霜、冻得青紫的脸，惊呼出声，连忙招呼驿卒：“快！快把人扶过来！拿热汤来！”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几乎冻僵的丁捕快抬到火盆边，用雪搓着他僵硬的手脚，灌下几口滚烫的姜汤。
过了好半晌，丁捕快才哆嗦着缓过一口气，嘴唇依旧发紫，牙齿咯咯作响。
“曹…曹驿官…你…你这边…情况…如何？”丁捕快断断续续地问，眼神里满是焦虑。
曹驿官看着丁捕快冻得不成人形、几乎是用命爬过来的模样，再看看自己驿站里虽然紧张但还算安稳的状况，心中百感交集。
“还好，还好！存粮柴火都还够，房子也还撑得住。丁捕快，你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风雪，不要命了？！”
丁捕快闻言，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挣扎着坐直了些：“镇…镇上…完了！大雪压塌了好多房子…压…压死了不少人…周大人…派…派了好几拨人出来求援…就…就我…我活着摸到你这儿了…”
他喘着粗气，眼中满是血丝，“周大人…让我来…瞧瞧你这边…顺便…问…问下…有没有人手…能…能随我回镇上…救人…”
曹驿官倒吸一口凉气。
云集镇离驿站不算太远，但在这种天气下，无异于天堑。
他这里人手也有限，驿卒要维持驿站运转，还有那么多流放人员需要看管…
他立刻想到了借住在此的那几位。
“丁捕快，你先缓缓。此事重大，我得与在此歇脚的大人商量一下！”曹驿官不敢耽搁，嘱咐驿卒照顾好丁捕快，自己裹紧棉袄，顶着风雪，匆匆赶往王头儿和李头儿他们居住的偏院。
王头儿和李头儿听完曹驿官转述，脸色都凝重起来。
雪灾压塌房屋，这在大雪封山的北境，几乎是灭顶之灾。
“这事…得问过萧大少爷的意思。”李头儿沉声道。
王头儿立刻派了个腿脚麻利的亲兵：“快去请萧大少爷过来商议！”
不多时，萧珩沉稳的身影出现在偏院的堂屋内。
他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外面套着件厚实的皮袄，眉宇间带着惯有的冷峻，听完了曹驿官和王头儿的复述。
屋内气氛沉重。外面的风雪声仿佛在提醒着此行的凶险。
“救人要紧。”萧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定下了基调。“我这边可以提供一些助力。”
他看向曹驿官和王头儿：“第一，所有愿意前往救援的男丁，我会让福伯准备好足够御寒的衣物和干粮，保证他们路上不冻着饿着。第二，此行凶险，不能让人白白拼命。每人，我会准备一份工钱。不过，”萧珩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这份工钱，暂时不要告诉他们。你们先不提待遇，只问谁愿意去。”
曹驿官、王头儿、李头儿闻言，心中俱是一震。
这萧家大公子，年纪轻轻，思虑却如此周全。
既提供了最急需的物资保障，又用实际的利益激励人心，更难得的是懂得体恤人情——先以自愿和道义相召，避免有人为利勉强，反而误事。
三人不约而同，对着萧珩深深鞠了一躬：“萧大少爷高义！我等明白！”
很快，召集的消息在流放人员中传开。外面的风雪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死亡的阴影近在眼前。
沉默笼罩着人群。
大部分人都低着头，瑟缩着，不敢与召集者的目光对视。
家中有老小的，更是紧紧护着亲人，生怕被点名。
最终，只有九个身强力壮、无甚牵挂的男丁站了出来，都不是萧家的核心家丁，而是其他一同流放、身份较低的仆役或旁支族人。
他们的脸上有恐惧，也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然。
就在王头儿清点完人数，准备出发时——
“大哥！等等！我也去！”
一个略显稚嫩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只见萧家二房的长子，年仅十六岁的萧长恭，裹着一件明显不太合身的厚棉袄，从角落里猛地冲了出来，跑到萧珩面前，胸膛剧烈起伏着，小脸冻得通红，眼神却亮得惊人。
萧珩看着这个平时有些怯懦、总躲在父母身后的堂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深沉的赞许。
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萧长恭略显单薄的肩膀。
“好样的！”萧珩的声音带着一种激赏，“不愧是萧家的孩子！”他直视着萧长恭的眼睛，问：“怕不怕？”
萧长恭挺直了胸膛，迎着萧珩的目光，大声道：“不怕！大哥！”
“好！”萧珩点头，语气沉稳有力，“那你跟紧我。一步都不能落下！”
“是！大哥！”萧长恭用力点头，眼中充满了被认可的激动和即将面对挑战的紧张。
一行人迅速在驿站门口集合。
当福伯带着几个家丁，将一件件厚实簇新的羽绒服、防风裤、加绒靴子，以及护目镜、厚手套分发到那九个志愿者和萧长恭手中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摸着手中从未见过的、轻便却异常保暖的衣物，再看看自己身上破旧的棉絮，眼眶瞬间发热。
这哪里是去卖命？这分明是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王头儿率先套上装备，感受着隔绝风雪的暖意，精神大振。
他拿起一个护目镜，对着众人高声道：“都打起精神来！萧大少爷说了，这个东西叫护目镜！是保护我们的眼睛，不被这鬼见愁的大雪伤害的宝贝！戴上它，雪盲症就找不上咱们，不会变成瞎子！都给我戴好了！谁要是弄丢或者不戴，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风雪依旧狂啸。
驿站门口，王头儿打头，萧珩紧随其后，萧长恭紧紧跟在萧珩身侧，后面是九个同样装备齐全、神情肃穆的志愿者。
十二个人，像一道沉默而坚韧的黑色剪影，在漫天皆白的混沌中，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暴风雪深处。
驿站高高的门楼上，苏晚晴裹着厚厚的披风，静静地望着那渐渐被风雪模糊的身影，直到完全看不见。
她轻轻叹了口气，清亮的眼眸中映着漫天的飞雪，低声自语，带着一丝了然和化不开的担忧：
“就知道他会去……”
风雪呼啸，淹没了她的话语，也淹没了那支勇敢队伍的最后一丝踪迹。
驿站的门，再次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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