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边的风声与少年们的话语，并未随风消散。
正如燕丹所料，与嬴政分开后，蒙恬、蒙毅并未直接出宫，而是被一名早已等候在侧的内侍恭敬地引往秦王书房。
书房内，并非只有嬴异人一人。
蒙武——蒙恬、蒙毅之父，现任秦国中级将领，以及那位称病多日、连吕不韦都屡屡吃闭门羹的老将军蒙骜，竟也端坐其中。
显然，这绝非一次偶然的召见。
蒙恬、蒙毅见到祖父和父亲都在，先是惊讶，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收敛了嬉闹神色，恭敬地向秦王和长辈行礼。
嬴异人面色平和，示意二人起身，温言道：“不必拘礼。方才你二人与公子政、燕太子切磋骑射，可还尽兴？都聊了些什么有趣的事？”他问得仿佛只是长辈关心晚辈的闲谈。
蒙恬、蒙毅互看一眼，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方才场边的对话，尤其是燕丹那番关于为何应该让吕不韦领兵、以及“试一试”无坏处的言论，几乎原原本本地复述了出来。
少年人记性好，虽有些词句未必精准，但意思却传达得清清楚楚。
随着他们的叙述，书房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蒙武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老将军蒙骜则始终闭目养神，仿佛在听，又仿佛睡着了，只有偶尔颤动一下的灰白眉梢，透露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嬴异人端坐案后，面色沉静，目光低垂，看着案上茶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无人能窥见他此刻心中所想。
待蒙恬、蒙毅说完，书房内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
嬴异人这才抬起眼，目光先掠过两个少年，温和道：“寡人知道了。你们今日做得很好，先退下休息吧。”
“是！”蒙恬、蒙毅虽心中仍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行礼后悄然退出了书房。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嬴异人并未立刻开口，而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呷了一口，仿佛在品味茶香，又似在斟酌言辞。
片刻后，他放下茶杯，目光转向蒙骜和蒙武，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老将军，蒙武，你们觉得…燕太子这番看法，如何？”
蒙武率先开口，他性格较为直率，脸上带着未散的惊讶与叹服：“大王，臣以为…燕太子此言，虽出自少年之口，却…却另辟蹊径，直指要害。细细想来，竟让人难以反驳。”
他摇了摇头，“臣之前只想着父亲出马，自是万无一失，却未曾从吕相的角度，以及…以及‘试一试’对我大秦的利弊来考量。此子眼光之独到，心思之通透，实在令人惊叹。”
老将军蒙骜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历经沧桑、看透世情的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他缓缓抚须，声音沉稳而略带沙哑：“大王，武儿所言不差。燕太子之论，看似孩童戏言，实则深谙权力制衡与人心利用之道。他不仅点明了吕不韦急需军功立威的核心诉求，更将此事对我大秦的利弊分析得透彻无比——成，则得一文武双全之相；败，亦可顺势调整朝局。进退皆于我有利。此等见识……绝非寻常稚子所能有。老夫……亦深感佩服。”
两位蒙氏核心人物的评价，高度一致，且都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与欣赏。
嬴异人静静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指尖在案几上极轻地敲击了一下。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沉默了片刻，才似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是啊……见解独到，眼光老辣，因势利导，直指核心…为何…偏偏是燕太子呢？”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赞赏，有惋惜，更有一种深沉的忌惮：“若他无这燕国太子的身份，假以时日，其成就恐不会弱于今日之吕不韦。而他还如此年轻…未来的可能性，只怕比吕不韦更大。”
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蒙骜和蒙武都听出了秦王话语中的深意，两人对视一眼，皆默然不语。
有些话，点到即止，心照不宣。
良久，嬴异人收回目光，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对蒙骜道：“老将军之意，寡人已明了。看来，为了大秦，此番还是要劳烦老将军出山，辅佐吕相，走这一趟了。”
蒙骜起身，拱手躬身，声音铿锵有力：“为国效力，份所应当！臣蒙骜，谨遵王命！”
数日后，大朝会。
咸阳宫正殿，气氛庄严肃穆。
文武百官分列左右，嬴异人端坐王位，面色沉静。
当议题进行到关于如何应对东周纠合六国图谋攻秦时，丞相吕不韦率先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洪亮而坚定：“臣吕不韦启奏陛下！东周蕞尔小邦，不思臣服，反敢妄图螳臂当车，纠合逆党，实乃自取灭亡！臣请陛下下旨，发兵东征，踏平成周，擒其君，灭其祀，以彰我大秦天威，震慑四方不臣之心！”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
虽然众人皆知东周之事，但由吕不韦这位文官丞相提出亲自领兵灭国，还是太过惊世骇俗。
不少官员交头接耳，面露质疑甚至讥讽之色，尤其是楚系一派的官员，虽因先前刺杀案风波不敢明目张胆反对，但眼神中的幸灾乐祸却几乎掩饰不住。
嬴异人高坐王位，俯瞰下方，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并未立刻表态。
就在议论声渐起，不少官员准备出列陈述“丞相乃文官，不宜统军”之类的反对意见时——
一个苍老却雄浑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殿中炸响：
“老臣蒙骜，附议！”
只见老将军蒙骜大步出列，走到吕不韦身侧，对着王座躬身一礼，声震殿宇：“东周不灭，天下难安！吕相邦忠勇可嘉，深谋远虑，老臣佩服！若陛下允准吕相邦领兵，老臣蒙骜，愿为副将，竭尽所能，辅佐相邦，必为我大秦踏平成周，献俘阙下！”
轰！
这一下，整个朝堂彻底震惊了！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并肩而立的吕不韦和蒙骜！
蒙骜是谁？那是军中的定海神针！是功勋卓着、德高望重的老将！
他竟然…竟然愿意屈居副将，辅佐吕不韦？！这简直比吕不韦要亲自领兵更让人难以置信！
楚系官员们脸上的幸灾乐祸瞬间僵住，化为错愕和惊慌。
蒙骜这一表态，几乎代表了军方至少一大部分势力的态度！他们再反对，还有何用？难道要同时得罪丞相和蒙骜一系的将领？
那些原本准备出言反对的官员，此刻也纷纷闭上了嘴，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嬴异人俯瞰着下方戏剧性的一幕，看着吕不韦眼中闪过的激动与感激，看着蒙骜沉稳如山的身影，看着满朝文武惊愕失语的表情，心中了然的同时，也不由再次浮现出那个少年的身影。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视全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准奏！命丞相吕不韦为主将，上将军蒙骜为副将，统兵十万，东征灭周！一应粮草辎重，各部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臣等遵命！”吕不韦与蒙骜同时躬身领命，声音洪亮。
朝堂众臣，无论心中作何想，此刻也只能齐齐躬身：“臣等遵命！”
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咸阳宫大殿之中，标志着一场旨在彻底终结周室余脉、并为秦国权相立威的灭国之战，就此拍板定案。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心思各异地鱼贯而出。
吕不韦与蒙骜相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决意与凝重，随即并肩大步向外走去，开始紧锣密鼓的战前筹备。
嬴异人最后离开王座，他步至殿门，望着吕不韦与蒙骜远去的背影，目光深邃，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消散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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