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号里，空气像是凝固了的劣质猪油，又粘又腻，还带着股散不去的血腥气。
赵德汉死在情妇床上的消息，天没亮就传开了。不是枪杀，不是刀捅，据说是眉心多了个细小的红点，人就悄无声息地没了。现场干净得像是被狗舔过的盘子，只留下一张用血画成的、歪歪扭扭的鬼脸图案，印在雪白的床单上，扎眼得很。
“幽灵……肯定是‘幽灵’！”
“乖乖隆地咚，赵处长那么横的人，说没就没了？”
“嘘！轻点声！你想做下一个啊？”
报务室里，几个手下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满是惊惧。高志杰端着一杯刚沏的碧螺春，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眉头微蹙，一副刚被吵醒的不耐烦样子。
“一大早叽叽喳喳，像弄堂里的麻雀，搞啥名堂？”他吹开浮沫，呷了一口，语气慵懒，“都不用做事体了？耽误了监听，李主任怪罪下来，你们几个顶上去吃排头？”
“高……高工，”一个年轻报务员缩了缩脖子，凑过来小声说，“出大事了！行动队的赵处长，昨夜……没了！”
“赵德汉？”高志杰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事不关己的腔调，“哦，没啦？啧，怕是仇家太多，迟早的事。跟我们电务处有啥关系？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少触霉头。”
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手下驱散，自己坐回办公桌后，拿起一份设备清单，似乎对外面的风波毫不在意。只有他自己知道，茶杯边缘被他手指按住的地方，微微有些发白。
立威的目的达到了，但接下来的反弹，必须小心应对。赵德汉是条疯狗，但也是李士群和日本人养着的，打狗还得看主人。
一上午，七十六号里人心浮动。行动队的人像没头苍蝇，四处排查，看谁都像“幽灵”。高志杰乐得清静，躲在报务室里，假借调试新到的美国设备，实则暗中检查着“蜂群”的损耗情况。昨夜执行任务的几只“兵蜂”需要补充特种润滑剂和能量，他借口去仓库领备用零件，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技术顾问宿舍，反锁了门。
心念一动，意识沉入那片只有他能感知的、约一立方米的奇异空间。里面整齐摆放着几个金属小盒，里面是处于休眠状态的机械昆虫；几卷细若发丝的特殊金属线；几个装有不同液体的微型胶囊（蓖麻毒素、强效麻醉剂、腐蚀液）；还有那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来自未来的高效太阳能充电毯。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他在这魔窟生存和战斗的根基。
他取出那块灰黑色的、触感奇特的毯子，展开，将需要充电的几只“兵蜂”和一块备用能量核心放在上面，推到窗边唯一能晒到太阳的位置。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照在毯子上，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微光流转。做完这一切，他迅速将毯子和机械昆虫收回空间。整个过程不过几十秒，悄无声息。
刚把门打开，一个穿着灰色短褂、面相普通的男子就出现在门口，是严敬禹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随从，阿良。
“高工，”阿良声音平板，没什么起伏，“严老先生请您过去一趟，品茶。”
高志杰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堆起受宠若惊的笑：“严老找我？哎呀，阿良哥，你稍等，我换件衣裳马上就来。”
他故意磨蹭了一下，换了件稍显正式的长衫，心里快速盘算。严敬禹这只老狐狸，动作真快。赵德汉的死，他无疑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少了条老跟他抢食的恶犬。这趟“品茶”，是谢礼，还是新的试探？
严敬禹的办公室不在主楼，而在后院一处相对僻静的小院，陈设古色古香，熏着淡淡的檀香，与外面刑讯室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格格不入。
“志杰来了，坐。”严敬禹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两个油光锃亮的核桃，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只是个寻常的富家翁。“尝尝这茶，正经的武夷山大红袍，外面可喝不到。”
“谢严老。”高志杰恭敬地坐下，双手接过小巧的茶杯，嗅了嗅茶香，赞道：“好茶！香气醇正，底蕴十足。”
严敬禹呵呵一笑，挥挥手让阿良退下，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他慢悠悠地品着茶，似乎并不急着开口。高志杰也不催促，小口啜饮着茶水，心里却绷着一根弦。
“赵德汉这个人啊，”严敬禹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能力是有点的，就是太张扬，不懂收敛。这上海滩，水深得很，光靠蛮横，走不远的。”他抬眼看了看高志杰，“你说是不是啊，志杰？”
高志杰放下茶杯，一脸诚恳：“严老说的是。做人嘛，还是要像严老这样，沉稳持重，才能长久。”
严敬禹对他的马屁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话锋一转：“听说，电务处最近在搞什么新型号的监听设备？进展如何？”
“还在调试阶段，有些技术难关还没攻克，主要是抗干扰和信号捕捉精度的问题。”高志杰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扮演好一个醉心技术、但又能力有限的技术人员角色，“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让严老见笑了。”
“技术的事情，急不得。”严敬禹摆摆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不过，有时候啊，技术再好，也得看用在什么地方，对付什么人。”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薄薄的、没有标记的牛皮纸信封，推到高志杰面前。“我这里，偶然得到一点小玩意儿，听说跟‘电波’有关。我这边都是些粗人，看不懂。志杰你是专家，拿去看看，或许对你那个新设备有点参考价值？”
高志杰心脏微微一缩。来了。
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一丝感兴趣的神情，接过信封，入手微沉。“哦？严老抬爱了，我看看。”
他当着严敬禹的面，小心地打开信封，里面是几张照片和一张写着密密麻麻数据的纸。照片拍得有些模糊，但能看出是某种大型的、带有抛物面天线的设备部件，正被工人小心翼翼地搬运上一艘标注着“石丸丸”字样的日本货轮。那张纸上，则记录着一些频率范围、功率参数以及预计的运输时间和路线——三日后深夜，经由黄浦江转运至吴淞口某处秘密基地。
这是日军即将秘密运输一批先进雷达设备的情报！而且是关东军那边刚试验定型的最新款，专门用来侦测低空飞行目标和异常电波信号！
高志杰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这份“谢礼”，分量太重了！重到烫手！
他迅速压下心头的波澜，抬起头，脸上带着技术员看到新玩意儿时的专注和几分不解：“这是……某种大型无线电天线？看结构很特殊啊，功率似乎不小。严老，这东西……”
“诶，我就是个门外汉，看不懂这些。”严敬禹端起茶杯，遮住了半张脸，眼神在高志杰脸上扫过，语气随意，“就是觉得，这东西鬼鬼祟祟运过来，怕是没安什么好心。说不定，以后会干扰到咱们的通讯，甚至……影响到一些‘朋友’的生意。”
他特意在“朋友”两个字上，微微顿了一下。
高志杰瞬间明了。这既是酬谢他（或者说“幽灵”）清除了赵德汉，也是一份新的“投名状”。严敬禹未必确定“幽灵”和高志杰的关系，但他知道高志杰有技术，有可能利用这份情报，或者说，有可能联系上“幽灵”。摧毁这批雷达，既符合“幽灵”打击日寇的行为模式，也符合他严敬禹的利益——这玩意儿要是部署起来，他那些见不得光的走私通道，风险可就大大增加了。
好一招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高志杰脸上露出恍然和一丝愤慨：“小鬼子亡我之心不死！这种设备要是部署开来，对我们威胁太大了！”他随即又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可惜，我就是个搞技术的，人微言轻，知道了也没用……”
“有没有用，试过才知道。”严敬禹放下茶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有时候，机会摆在眼前，抓住了，就是通天大道。抓不住……呵呵。”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高志杰知道，这是逼他表态，或者说，逼“幽灵”出手。
他将资料小心翼翼地收回信封，脸上显出几分挣扎，最后化为一种技术人员的执着和一点点被激起的血性：“严老，这东西……我先拿回去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找出点门道！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鬼子得意！”
“好！有志气！”严敬禹抚掌笑道，“年轻人，就是要有这股子冲劲！去吧，有什么需要，可以找阿良。”
高志杰起身，恭敬地行礼告辞，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烫手的信封。
走出严敬禹的小院，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看着七十六号院子里来来往往、面目模糊的人影，心里冷笑。
老狐狸，想拿我当枪使？
他摸了摸内袋里那只伪装成怀表的微型控制器，冰凉的金属质感让他头脑格外清醒。
也好。这批雷达，确实不该让它顺利部署。这不仅是严敬禹的“谢礼”，更是他“幽灵”必须完成的使命。
只是，这枪怎么使，打到谁，可得由他自己说了算。
他掂了掂手里的信封，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黄浦江上，看来又要不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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