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号大院里的气氛，比黄梅天的闷罐子还要让人透不过气。
赵德汉死在情妇床上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天没亮就传遍了每个角落。说是突发急病，可那“幽灵”标记就堂而皇之地刻在床头，这哪是急病，分明是索命！行动队那帮平时吆五喝六的家伙，今天个个缩着脖子，眼神躲闪，看谁都像“幽灵”。
高志杰像往常一样，踩着点晃进电务处办公室，手里还拎着刚在路口买的粢饭团，热气腾腾。
“高工，早。”
“早啊，高工。”
几个手下见他进来，打招呼的声音都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窥探。高志杰浑不在意地点点头，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解开包着粢饭团的荷叶，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问：“昨儿晚上谁值班？监听记录呢？拿来我看看。”
一个年轻报务员赶紧把记录本送过来，顺嘴嘀咕了一句：“高工，您听说了吗？行动队那边……”
“听说啥？”高志杰抬起眼皮，嘴角还沾着颗饭粒，“他们行动队死人了，关我们屁事？我们电务处，只管听风辨位，不管杀人放火。干活干活，别整天嚼舌根子，当心祸从口出。”
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事不关己的懒散，瞬间把手下那点八卦心思压了下去。众人噤声，各自回到岗位，办公室里只剩下电台滴滴答答的声响。
高志杰一边翻着监听记录，一边用眼角余光扫过众人。他知道，赵德汉的死，就像一块砸进粪坑的石头，不仅溅起了屎，还把底下藏着的老王八都惊动了。严敬禹那边暂时稳住了，但李士群和日本人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不到一杯茶的功夫，行动队的王胖子——就是之前跟他透露“另一伙人”消息的那个小头目——鬼鬼祟祟地摸了进来。
“高兄，高兄！”王胖子凑到跟前，压低声音，胖脸上油光光的，“出大事了！”
高志杰把最后一口粢饭团塞进嘴里，拍了拍手：“王队长，又怎么了？你们行动队最近事儿是真多。”
“哎哟喂，我的高兄诶，您还跟没事人一样！”王胖子急得直搓手，“赵德汉死了！‘幽灵’干的！就在他相好家里！我的妈呀，这‘幽灵’也太吓人了，怎么摸进去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是吗？”高志杰拿起桌上的茶杯，吹了吹浮沫，“那他肯定是坏事做太多，遭报应了。王队长，你平时……没跟他走太近吧？”
王胖子浑身肥肉一颤，脸都白了：“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老王可是对李主任，对皇军忠心耿耿！那种滥杀无辜的王八蛋，死得好！”他赶紧表完忠心，又神秘兮兮地说：“不过，高兄，我听说……李主任发了好大的火，把行动队几个队长骂得狗血淋头，说他们全是废物！还把小林先生请来了，这会儿正在李主任办公室呢！”
高志杰眼神微动，小林信一也掺和进来了？这倒是预料之中。他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领导们的事，咱们少打听。做好分内事就行。”
“那是那是，”王胖子连连点头，又凑近了些，“不过高兄，我觉着，您的机会来了！”
“哦？什么机会？”
“您想啊，”王胖子小眼睛闪着光，“现在行动队烂泥扶不上墙，李主任总得用人吧？咱们七十六号，论技术，论脑子，谁比得上您高兄？我看呐，李主任说不定要重用您！”
高志杰嗤笑一声，摆摆手：“得了吧，我就能摆弄摆弄这些机器，抓人杀人的事儿，我可干不来。你还是忙你的去吧，我这儿还有份报告要写。”
打发走了王胖子，高志杰脸上的懒散慢慢收敛。王胖子的话，未必不是李士群或者某些人想借他的口传递的信号。重用？怕是架在火上烤吧。
他拿起笔，准备写那份无关痛痒的设备检修报告，心里却在飞速盘算。赵德汉的死，暂时震慑了内部，但也让“幽灵”成为了众矢之的。李士群需要稳定，需要技术支撑来对抗小林的步步紧逼，而自己这个看似不同世事、只懂技术的“高工”，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在找到“幽灵”之前，是个好用的幌子和工具。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李士群的秘书站在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高志杰，李主任请你过去一趟。”
来了。
高志杰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脸上瞬间又挂起了那副略带拘谨和疑惑的表情：“主任找我？什么事？”
“去了就知道了。”秘书语气平淡，转身带路。
穿过戒备森严的走廊，来到李士群办公室门外。秘书通报后，高志杰推门而入。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李士群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脸色阴沉。日本特高课的技术顾问小林信一则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金属打火机，眼神锐利如刀，在高志杰进来的瞬间就钉在了他身上。
“主任，您找我？”高志杰微微躬身，态度恭敬，目光快速扫过小林，带着恰到好处的警惕和疏离。
李士群没说话，只是用手指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半晌，李士群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志杰啊，坐。”
高志杰依言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腰板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学生。
“赵德汉的事，你知道了吧？”李士群盯着他。
“听……听下面人议论了几句。”高志杰谨慎地回答。
“‘幽灵’越来越嚣张了！”李士群猛地一拍桌子，烟灰缸都震得跳了一下，“跑到我七十六号高级官员的家里杀人！这是在打我的脸！打皇军的脸！”
高志杰低下头，默不作声。
小林信一忽然冷笑一声，用生硬的中文插话：“李主任，内部的管理，看来存在很大的漏洞。否则，‘幽灵’不可能如此轻易得手。”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高志杰，“或许，问题就出在某些技术环节上。比如，通讯监控是否到位？”
高志杰心里明镜似的，小林这是习惯性甩锅外加试探。他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被质疑的委屈和不服，语气却依旧克制：“小林先生，我们电务处二十四小时轮班监听，所有可疑信号都有记录在案。赵处长遇害前后，我们并未监听到任何异常的大功率或加密信号。‘幽灵’行事诡秘，恐怕……用的是我们尚未掌握的技术手段，或者，是内部有人接应。”
他巧妙地把皮球踢了回去，既强调了电务处的尽职，又点出了“内部接应”的可能性，暗示问题可能出在行动队或者其他部门。
李士群的眼神在高志杰和小林之间逡巡，脸色更加难看。他显然也怀疑内部有鬼，但眼下最重要的是稳定。
“好了！”李士群打断了两人的暗斗，他深吸一口气，看向高志杰，语气缓和了一些，“志杰，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现在是非常时期，行动队那边……不堪大用。我们更需要技术上的支持来稳定局面，找出‘幽灵’！”
他顿了顿，宣布道：“从今天起，电务处副处长的位置由你担任，处里的日常工作，由你全权负责。需要什么资源，打个报告上来，我尽量满足。”
高志杰脸上适时的露出惊讶和惶恐，连忙站起来：“主任，这……我资历尚浅，恐怕难以服众……”
“我说你行，你就行！”李士群不容置疑地一挥手，“非常时期，就要用非常之人。你给我把电务处管好，把‘幽灵’的尾巴给我揪出来！能不能做到？”
高志杰知道，这是命令，不是商量。他挺直腰板，脸上露出被信任的激动和决心：“是！主任！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负主任信任！”
“嗯。”李士群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去吧，尽快熟悉工作，拿出点成绩来。”
“是！”高志杰再次躬身，退出了办公室。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烟味和审视的目光。高志杰脸上那点激动迅速褪去，眼神恢复冷静。
副处长？全权负责？听起来是升官了，权力大了，可这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李士群需要他这块牌子来暂时稳住技术层面，对抗小林，同时把他推到前台，吸引“幽灵”或者内部其他势力的火力。小林信一那边，对自己的怀疑恐怕只会更深。
他摸了摸内袋里那枚冰凉的“瓢虫”，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回到电务处，消息已经传开了。手下们的眼神更加复杂，有羡慕，有敬畏，也有隐藏的嫉妒和怀疑。
“高处长……”
“恭喜高处长！”
称呼瞬间就变了。
高志杰摆摆手，脸上没什么喜色，反而带着一丝凝重：“都别围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主任信任，咱们更不能掉链子。把最近三个月的所有监听记录，还有设备维护档案，都搬到我办公室来。”
他需要尽快掌握电务处的全部资源和脉络，也要看看，李士群和小林，到底在过去的记录里，埋了多少钉子，留了多少眼线。
坐在新分配的、稍大一些的副处长办公室里，高志杰看着窗外七十六号院子里来回走动的特务，心里清楚，从这一刻起，他在这魔窟里的游戏，进入了更危险的阶段。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稍微躲在幕后的“高工”，而是走到了台前的“高副处长”。每一步，都得更加小心。
“也好，”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模拟着操控“蜂群”的节奏，“位置高了，看得也更远些。”
只是，这脚下的钢丝，也更细了。他得在李士群的“倚重”、小林的怀疑、严敬禹的利用，以及军统冰冷的指令之间，走出自己的路。
他拉开抽屉，里面是电务处的人员名单和设备清单。目光扫过，大脑已经开始飞速运转，规划着如何利用这个新位置，更好地隐藏自己，更有效地调动资源，为“蜂群”下一步的行动铺路。
这池浑水，他不仅要蹚，还要把它搅得更浑。只有水浑了，他这条“假龙”，才能更好地兴风作浪。
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
高志杰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喂，电务处，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严敬禹慢条斯理的声音：“志杰啊，听说你高升了？晚上有空吗？老地方，喝一杯，算是给你道贺……”
高志杰眼神微凝，这老狐狸，消息真快。
“严老相邀，不敢推辞。晚上见。”
挂掉电话，高志杰知道，另一场不见硝烟的博弈，马上就要开始了。他需要从这条老狐狸嘴里，掏出更多关于李士群和小林下一步动向的情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上海滩的天空，从来就不干净。但他得在这污浊之中，撕开一道口子。
“活着，才能杀更多鬼子。”他轻声重复着老鹰的话，也是对自己信念的加固。
只是如今，活着，本身就成了一场最艰险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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