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口飘来油墩子的香味,混着阴沟里泛起的酸腐气,直往鼻子里钻。高志杰靠在黄包车蓬软的背垫上,眯着眼,像是被午后暖洋洋的太阳晒得提不起劲。车夫拉着他在四通八达的小巷里穿行,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家门脸不大的“张记成衣铺”门口。
“先生,到了。”车夫抹了把汗,喘着气。
高志杰丢过去几个角子,慢悠悠地下车,整了整身上那件料子考究的灰色长衫,踱步进了成衣铺。店里光线有些暗,挂满了各式成衣,一个老师傅正戴着老花镜,踩着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很有节奏。
“高先生来啦?”老师傅抬头,脸上是熟稔的笑,“您定的那件英国呢子大衣,刚到货,我给您拿里边试试?”
“有劳张师傅。”高志杰点点头,跟着老师傅掀开布帘,走进了后面的小院。
院子不大,晾着几件衣服,角落堆着杂物。但一进入最里间那个看似是仓库的小屋,气氛陡然不同。林楚君已经等在里面,脸上没了平日的慵懒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
“怎么样?”高志杰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消息传出去了,用的是老渠道,加了密。”林楚君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小小的纸条,递给他,“这是‘樱花俱乐部’里,‘天眼’和‘节点’记录下来的,关于‘清乡’行动最关键的几点,兵力部署、大致时间和重点清剿区域。”
高志杰接过,快速扫了一眼,眼神锐利如刀。“规模比预想的还大,小鬼子这是要把苏北的根都刨了。”他走到墙边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箱旁,手指在箱底某处轻轻一按,箱盖无声滑开,露出里面一个闪烁着微弱指示灯的金属小盒——这是经过伪装的便携式信息处理终端。他将纸条内容输入进去。
“俱乐部里守卫很森严,日本人,便衣,里三层外三层。”林楚君走到他身边,语气带着后怕,“我戴着那胸针,总觉得有眼睛在盯着,手心都是汗。”
高志杰完成输入,合上箱盖,转身握住她的手,触感冰凉。“辛苦了。”他知道,林楚君在明处承受的压力,丝毫不比他小。
“没事,”林楚君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就是……感觉像在刀尖上跳舞。那个竹内,就是缠着我的那个日本军官,昨晚也在,还邀请我跳了两支舞,问东问西的,烦色特了。”(烦死了)
“再忍忍,这条线还有用。”高志杰拍拍她的手背,眼神冷静,“他越是关注你,越能证明你‘花瓶’角色的成功,也能从他嘴里套出些别的东西。”
就在这时,那金属小盒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指示灯,突然闪烁起一种不同于往常的、断断续续的绿色光芒。
两人脸色同时一凛。
这不是正常的信息接收信号,而是高志杰设置的,用于接收特定外部联系信号的警示。
高志杰立刻打开箱子,手指在微型键盘上快速敲击。屏幕上没有显示具体内容,只出现了一个简笔画——一条跃出水面的鱼,旁边是一个坐标地址,以及一行小字:
“樱花俱乐部,三楼,‘松’之间,通风管道详图及守卫漏洞。合作,捣毁南郊实验室。信否?”
落款依旧是——“渔夫”。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楚君凑近屏幕,秀眉微蹙:“他们……他们连俱乐部内部结构,甚至密谈室的位置都摸清楚了?还要合作捣毁实验室?”
高志杰盯着那条简笔的鱼,目光深沉。“‘渔夫’……这次是直接递了投名状,也是将了我们一军。”他指着屏幕,“这份情报,价值极高,证明了他们的能力和诚意。但合作……”他顿了顿,“风险同样巨大。我们不清楚他们的底细,不清楚他们的真正目的,甚至不清楚这是不是敌人设下的又一个圈套。”
“可实验室必须摧毁!”林楚君语气坚决,“那些东西要是流出来,不知道要死多少同胞。光靠我们,‘蜂群’强攻风险太大,电子屏蔽太厉害。”
高志杰何尝不知。那处位于南郊的生化实验室,戒备森严,外围有最新型号的大功率信号干扰器覆盖,他的机械昆虫难以完全发挥效能。强攻,必然暴露,甚至可能损失辛苦积攒的“蜂群”。
“信否?”这两个字,像秤砣一样压在他心上。
信,可能踏入陷阱,万劫不复。
不信,可能错失良机,贻害无穷。而且,也会断了与这股神秘力量可能建立的、对抗共同敌人的联系。
他沉默着,走到房间唯一的小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看着外面弄堂里一个老太婆正颤巍巍地生煤球炉,浓烟呛得她直咳嗽。这就是他拼死守护的同胞,而实验室里的魔鬼,威胁的就是千千万万这样的普通人。
“志杰,”林楚君走到他身后,声音轻柔却坚定,“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高志杰放下窗帘,转过身,眼中已没了犹豫,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回复他们。”他走到终端前,手指飞快地移动,“可以合作。但方案由我们定。明晚子时,实验室东侧三百米废弃土地庙,交换初步行动计划。只准一人前来,暗号……”
他沉吟片刻,想起刚才弄堂里的景象,打下两个字:“煤球。”
信息发送出去,绿色指示灯熄灭。
小屋陷入沉寂,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要不要……向上面请示?”林楚君轻声问,指的是军统。
高志杰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请示?老鹰只会下死命令,或者怀疑我们通共。这种事,只能我们自己做主。”他顿了顿,语气凝重,“这次合作,是刀尖舔血。我们要利用‘渔夫’的力量,但更要防着他们。所有的行动,必须保证‘蜂群’和我们的绝对安全,绝不能暴露我们的核心秘密。”
林楚君郑重点头:“我明白。”
“走吧,”高志杰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出去试试我的‘新’大衣。严老那边,晚上还得去应酬一下,听说他最近和小林信一闹得更僵了,说不定能再捞点好处。”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小屋,重新变成了光鲜亮丽的时髦公子和摩登女郎。张师傅热情地帮高志杰试穿那件根本不存在的大衣,嘴里啧啧称赞:“高先生好眼光,这料子,这做工,顶顶好了!”
高志杰对着模糊的试衣镜照了照,整理着衣领,仿佛真的很满意。
只有他自己知道,内袋里那枚伪装成怀表的控制器,正微微发热。就在刚才,一只外形与本地瓢虫别无二致的机械昆虫,已经从成衣铺的屋檐下悄无声息地起飞,朝着南郊实验室的方向而去。
它将在高空进行最后一次侦察,确认“渔夫”提供的情报是否属实,也为明晚那场吉凶未卜的会面,增加一分微不足道的筹码。
合作的大门已经推开了一条缝,门后是通往更深黑暗的未知之路,还是绝处逢生的希望之光?高志杰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魔窟般的上海滩,每一步,都踏在生死线上。
他揽住林楚君的腰,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属于“高公子”的迷人微笑:“走,楚君,陪我去严老那儿喝杯茶。听说,他刚得了一批极品龙井。”
弄堂外,阳光正好,仿佛照不进这人间地狱的丝毫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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