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号电务处的办公室里，只有机器运转的低沉嗡鸣。高志杰坐在操作台前，耳朵里塞着耳机，手指看似随意地敲击着桌面，节奏时快时慢。
窗外，是灰蒙蒙的上海天空，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过，带不起半点生气。
耳机里传来的，是隔壁监听组同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听说了吗？行动队那边昨天又逮回来几个，折腾了一宿，啧啧，那声音…”
“少打听，干好你自己的活儿。”
“妈的，这鬼天气，潮唧唧的，浑身不得劲。”
高志杰眼神没什么焦点地落在面前的电路图上，脑海里却在快速过滤着严敬禹给的那份胶卷里的信息。佐藤，那个小林信一请来的日本技术专家，表面上谦和有礼，背地里可没闲着。他利用那套“赠送”的信号分析系统做掩护，私下里竟然在偷偷收集七十六号几个实权人物的黑料，特别是负责行动的李士群手下第一打手——吴三宝。
吴三宝是什么人？那是能从石头里榨出油，杀人不眨眼的主。佐藤查他走私烟土、倒卖军火、甚至暗中放走高额赎金的抗日分子…这些事儿，李士群未必不知道，甚至可能默许，但绝不能摆到台面上，尤其不能被一个日本人捏在手里。
高志杰端起旁边的咖啡杯，抿了一口，已经凉透了，带着一股涩味。他微微皱眉，放下杯子。
机会来了。
他需要一场火，但不是他自己去点。他要做的，只是把柴火堆好，再“不经意”地漏出点火星。
下午，高志杰抱着一摞需要“技术检修”的报告，晃晃悠悠地走向行动队那边的办公室。路过茶水间时，正好听到两个行动队的人在抱怨。
“妈的，那个日本矮子佐藤，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天天在楼里转悠，看人的眼神阴恻恻的。”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啐了一口。
另一个瘦子压低声音：“嘘…小点声！听说他背景硬得很，连李主任都让他三分。”
“屁！我看他就是个戳壁脚的（搞破坏的\/讨厌鬼），迟早惹祸上身！”
高志杰脚步没停，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他走进行动队负责档案整理的外围办公室，里面烟雾缭绕，几个人正在打扑克。
“哟，高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一个认识他的小头目抬起头，皮笑肉不笑。电务处的人，在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人看来，都是些舞文弄墨的，不太看得上眼。
“有几份设备使用记录，需要吴队长那边确认一下签字。”高志杰晃了晃手里的文件，脸上是那种技术宅常见的、略带点疏离和客套的笑容，“听说吴队长忙，放这儿等他有空签一下？”
“放着吧放着吧。”那小头目不耐烦地挥挥手。
高志杰放下文件，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旁边一个空着的办公桌。桌面上，摊着几张纸，上面隐约有些数字和代号，像是通讯记录或者账目片段——这是他精心挑选的位置。
他转身作势要走，又像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状似随意地闲聊：“对了，刚才过来，好像看见那位佐藤先生又在楼下转悠，拿着个小本子记什么…你们最近没得罪他吧？听说他搞技术的人，心眼都细，就爱揪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
他这话声音不大，但足够办公室里几个人听见。
那打牌的小头目动作一顿，脸上横肉跳了跳：“记他娘的小本子！老子行得正坐得直，怕他个逑！”
高志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他知道，种子已经丢下了。怀疑的藤蔓，会自己生长。
回到电务处，他锁好门，从怀里摸出那个伪装成怀表的控制器。轻轻拨动侧面的微型旋钮，表盘边缘亮起一圈几乎看不见的微光。他闭上眼睛，意识仿佛通过无形的电波，连接上了那只一直潜伏在佐藤办公室窗外装饰浮雕里的机械蜻蜓“天眼”。
视野共享。
他看到佐藤正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灯光看着一张小小的底片，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舒服的笑意。桌面上，散落着几张放大的照片，虽然模糊，但能辨认出是吴三宝和一个烟土贩子接头的场景。
高志杰操控“天眼”调整角度，将桌面上几张关键照片和旁边笔记本上记录的几个名字、日期，清晰地“记录”下来。
是时候，给这把火添点猛料了。
深夜，“蜂巢”基地。昏暗的灯光下，高志杰操作着简易的冲洗设备。很快，几张照片被放大出来，上面是佐藤偷拍的那些关于吴三宝的证据的…证据。
林楚君穿着一身暗色的旗袍，外面罩了件不起眼的针织开衫，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她看了看那几张照片，柳眉微挑：“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送出去？”
高志杰拿起其中拍得最清晰、角度最刁钻的一张，上面吴三宝的脸和交易的钱箱都一清二楚。他用镊子夹着，放进一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
“不需要送出去。”他声音平静，“明天，它会出现在吴三宝情妇家梳妆台的抽屉里，和一堆胭脂水粉混在一起。”
林楚君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红唇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借刀杀人？让吴三宝自己去发现佐藤在查他？”
“嗯。”高志杰点点头，“吴三宝那种人，疑心病重，手段狠。他知道自己被盯上，绝不会坐以待毙。更何况，佐藤是个日本人，他动起来反而更没顾忌。”
“狗咬狗，一嘴毛。”林楚君轻哼一声，带着点沪语特有的糯软腔调，“就是可惜了佐藤那套设备，听说挺贵的。”
高志杰小心地封好信封，语气没什么起伏：“设备坏了可以再买，人要是碍事了，就只能清掉。阿拉（我们）上海人讲，螺蛳壳里做道场，地方就这么大，容不下太多神仙。”
他拿起另一个稍厚的信封，里面是几张更能体现佐藤调查“成果”的照片，甚至包括佐藤笔记本上记录的其他几个76号中层官员的名字。
“这份，”他递给林楚君，“明天，想办法让它‘不小心’混进机要室送往李士群办公室的日常文件里。不用太显眼，夹在中间就行。”
李士群看到这份东西，会怎么想？一个日本技术顾问，不在技术上帮忙，反而把手伸得这么长，私下调查他的手下，甚至可能触及到他自己的核心利益？这绝不是“合作”的态度。
林楚君接过信封，指尖在高志杰手背上轻轻划过，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晓得了。侬自己当心点，吴三宝是条疯狗，佐藤也不是善茬。”
“放心。”高志杰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我心里有数。”
第二天下午，高志杰正在调试一台信号干扰器，就听到走廊外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隐约夹杂着吴三宝那粗哑的嗓门，似乎在骂骂咧咧。
他不动声色，继续手里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隔壁监听组的老王探头进来，一脸八卦：“高工，出事了！”
“嗯？”高志杰抬起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行动队的吴队长，不知发什么疯，带人冲到佐藤先生的临时办公室去了！好像是为了什么照片…吵得可凶了！连李主任都被惊动了！”
高志杰推了推眼镜：“是吗？为什么？”
“不清楚啊，好像说佐藤先生偷拍他…啧啧，这下有热闹看了。”老王缩回头，继续听他的墙根去了。
高志杰低下头，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一下，随即隐去。他拿起冰冷的烙铁，精准地点在电路板的一个焊点上，一缕青烟升起，带着元器件烧灼的独特气味。
火，烧起来了。
而他，这个看似置身事外的技术专家，刚刚给这场火，浇足了油。
接下来的几天，七十六号里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吴三宝的人见到日本技术小组的人，眼神都带着刀子。佐藤的行动明显受到了限制，他再想随意调用设备或者接触核心档案，总会遇到各种“合乎规定”的阻碍。李士群那边，也对佐藤冷淡了不少，几次技术会议都借故没有参加。
小林信一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他保不住一条引起众怒的“猎犬”。
佐藤，这个一度威胁到高志杰的“影子”专家，在七十六号内部无形的权力倾轧中，彻底失去了立足之地，调查工作彻底陷入停滞。
高志杰偶尔在楼道里遇见他，能看到对方眼神里的阴郁和不甘，但也仅此而已了。失去了信任和活动空间的技术专家，就像被拔掉牙齿的毒蛇，再也构不成实质性的威胁。
他坐在电务处的办公室里，听着窗外传来的、苏州河上货轮低沉的汽笛声，心情如同黄浦江的水，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汹涌。
除掉一个佐藤，只是第一步。这片泥潭里，还有更多的虎狼，需要他小心翼翼地驱赶，让它们互相撕咬，而他，才能在这血腥的缝隙中，继续他的“蛰伏”与“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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