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乐门的靡靡之音仿佛还在耳边萦绕,武田浩那带着侵略意味的眼神和那枝刺眼的红玫瑰,让林楚君回到霞飞路的公寓后,依旧感觉胸口有些发闷。她褪下华丽的旗袍,换上舒适的居家常服,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昏黄路灯下空无一人的街道,轻轻叹了口气。
“囡囡,依今朝回来得蛮晚。”帮佣的苏州姆妈端着一碗温好的银耳羹进来,轻声说着。
“陪朋友多跳了几支舞,姆妈,麻烦侬了。”林楚君接过碗,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只有在这些真心待她的下人面前,她才能稍稍卸下一点伪装。
与此同时,法租界边缘那间不起眼的“蜂巢”里,气氛却与外面的寂静寒冷截然不同。
高志杰头发凌乱,眼睛里布满血丝,正对着一块布满复杂蚀刻线路的巴掌大金属板较劲。工作台上摊满了图纸、工具和各种奇形怪状的小零件,一台他自己改装过的示波器发出轻微的嗡鸣。
“不行…精度还是差一点点,该死的民国工艺!”他低声咒骂着,小心翼翼地将一块比指甲盖还小的晶振焊接到预定位置,但手一抖,焊锡多了半分,几乎要将旁边细如发丝的引线短路。
他烦躁地扔下烙铁,拿起旁边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灌了一口。苦涩的液体让他稍微冷静了些。
“蜂后”的构建遇到了瓶颈。核心处理单元的制造,需要几种在这个时代堪称绝无仅有的高精度零件。这些东西,在日本人的严格管控名单上,属于“战略物资”。
他拿起工作台一角的一张清单,上面用铅笔罗列着急需的部件:
1. 高纯度石英晶体振荡器(频率稳定性要求极高)
2. 微型真空管阵列(特定型号,低功耗,高增益)
3. 超细包金导线(用于高密度电路连接)
4. ……
每一样,都是横亘在“蜂后”诞生之路上的拦路虎。光靠76号电务处那点可怜的配给和维修拆件,简直是杯水车薪。
“看来,只能走‘非常规’渠道了。”高志杰喃喃自语,眼神锐利起来。他走到墙边,拉开一个暗格,里面并非精密仪器,而是一部外表看起来老旧,内部却被改装过的电话机。他拿起听筒,犹豫了片刻,拨通了一个记忆中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一个略带沙哑,透着精明的声音:“啥宁啊?深更半夜的。”
“严老板,是我,高志杰。”高志杰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传来笑声,热情得有些夸张:“哎呦!是高老弟!稀客稀客!哪能想到侬会打电话给我?有啥指教?”
“指教不敢当。想请严老板帮个小忙,找点‘小玩意儿’。”高志杰看着清单,“我这里有一份单子,上面的东西有点偏门,市面上不好找。”
“哦?高老弟要的东西,再偏门我也得想办法啊!”严敬禹的声音透着试探,“不过…现在这世道,有些东西,日本人盯得紧,价格嘛…”
“价格好说。”高志杰打断他,“东西要得急,而且要绝对稳妥,不能有任何尾巴。”
“放心,我严某人办事,高老弟还不清楚吗?规矩我懂!”严敬禹满口答应,“单子…怎么给我?”
“明天下午,外滩公园,第三个长椅底下。”高志杰说完,不等对方回应,直接挂断了电话。他不能让严敬禹这条地头蛇知道自己真正的据点。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感到轻松。严敬禹是头老狐狸,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眼下,这是最快,也可能是唯一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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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苏州河畔的垃圾码头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喧嚣。
阿四裹紧了他那件破得露出棉絮的棉袄,赤脚踩在冰冷潮湿的烂泥里,和一群苦力挤在一起,眼巴巴地望着那艘缓缓靠岸的运粪船。船老大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正叉着腰站在船头。
“快点快点!搬完这船还有下一船!娘个冬采,磨磨蹭蹭的,不想干滚蛋!”监工的吆喝声比河风还冷。
阿四和几个人被分到去抬那些沉重的、散发着恶臭的木桶。汗水、污秽混在一起,粘在身上,冰冷刺骨。他咬着牙,和搭档一起喊着号子,将木桶搬上板车。
“阿四,依面色不大好,撑得住伐?”旁边的老陈关切地问。
“没事体,”阿四喘着粗气,“屋里厢米缸快见底了,小囡还等着吃饭…”
他抬头望了望河对岸,那些高楼大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那里是另一个世界,灯红酒绿,温暖如春。而他这里,只有无尽的劳作、污臭和看不到头的苦难。
板车好不容易装满,阿四靠在车辕上歇口气,从怀里掏出半个冰冷的窝窝头,艰难地啃着。这时,一个穿着还算体面短褂的男人悄悄凑了过来。
“兄弟,帮个忙?”那男人压低声音,塞过来一个小布包,沉甸甸的,“把这个,混在垃圾里,带到三号码头,扔到指定位置的垃圾堆里。完事了,这个给你。”男人另一只手露出几个银角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诱人的光。
阿四的心猛地一跳。这钱够他家吃半个月饱饭。但他不傻,知道这活儿不干净。
“这…这是啥东西?”他警惕地问。
“不该问的别问!”男人脸色一沉,“就问你干不干?不干我找别人!”
阿四看着那银角子,又想起家里饿得直哭的孩子和病重的老母,一咬牙,接过布包迅速塞进怀里:“啥辰光?”
“今天晚上,垃圾车过去的时候。”男人把银角子塞进他手里,转身就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中。
阿四捏着那冰冷的银角子,感觉怀里那个布包像块烧红的炭。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可能是走私的烟土,也可能是更掉脑袋的东西。但他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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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高志杰再次来到“蜂巢”。他打开一个不起眼的木箱,里面杂乱地堆着些旧书籍、破损的留声机唱片,甚至还有几盒胭脂水粉。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一本厚厚的《电工手册》,书页被掏空,里面静静地躺着几枚用油纸包裹好的微型真空管。
他又拿起那台破留声机,拧开底座几个隐蔽的螺丝,从夹层里取出了几卷用丝绸包裹的超细导线。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几盒胭脂上。林楚君昨天送来时,还笑着打趣他:“高大工程师啥辰光对女人家的物事感兴趣了?”他当时只是笑笑。此刻,他打开其中一个胭脂盒,挖开表面红色的脂粉,下面是一块用软木塞固定好的、闪烁着晶莹光泽的石英晶体。
严敬禹果然有门路!这些东西,竟然真的被他用这种“蚂蚁搬家”的方式,瞒天过海地弄了进来。虽然过程曲折,代价不菲,但核心零件终于齐了!
高志杰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他拿起那块冰凉的石英晶体,对着灯光仔细查看,它的纯净度和切割精度,勉强达到了“蜂后”核心振荡器的下限要求。
“够了…”他喃喃道,眼中重新燃起那种技术宅特有的狂热光芒。
他将这些来之不易的零件一一放置在洁净的工作台上,像对待绝世珍宝。然后,他拿起特制的镊子和放大镜,屏住呼吸,开始进行最精密的焊接。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烙铁接触焊点发出的轻微“滋滋”声,以及他偶尔调整呼吸的细微声响。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块即将被赋予“生命”的金属板。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工作时,严敬禹正坐在自家公馆豪华的书房里,把玩着一件刚到手的古董花瓶,嘴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高志杰…侬要的这些‘小玩意儿’,可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他自言自语,“我倒要看看,侬这只藏在76号的‘金凤凰’,到底能飞到多高…”
而城市的另一端,林楚君刚刚婉拒了武田浩又一次共进晚餐的邀请。她放下电话,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明艳却带着一丝疲惫的自己,轻轻拿起那盒被动过的胭脂,指尖在细腻的脂粉上划过。
“志杰…‘蜂后’…一定要成功啊。”她低声祈愿,眼神坚定。她知道,当“蜂后”展翅之时,才是他们真正在这片黑暗的泥潭中,掌握主动权的开始。
夜色下的上海,暗流依旧在各自的轨道上,悄无声息地汹涌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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