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吴淞口江面漆黑如墨。
江风带着咸腥味刮过码头仓库区的铁皮屋顶,发出呜呜的怪响。探照灯的光柱在堆场上来回扫射,每隔十五秒一次,规律得像钟摆。
三号仓库门口,两个日本兵抱着枪,缩在岗亭里避风。
“这鬼天气……”矮个子兵搓了搓手,“听说里面那批货明天一早就运走?”
“嗯,山地特战队的装备。”高个子打了个哈欠,“山西前线等着用呢。再撑两小时就换岗了。”
他们谁也没注意到,仓库顶部的通风口铁丝网边缘,有几粒“铁锈”正在缓慢移动。
那是六只“工蜂”。
每只只有指甲盖大小,外壳做旧成暗红色,和这栋老仓库的铁锈几乎融为一体。它们的六条节肢末端带着微小的吸附垫,能在近乎垂直的墙面上爬行。
铁丝网年久失修,有个破洞。
领头那只工蜂的复眼闪烁着极微弱的光点——它正在接收从两公里外传来的指令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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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法租界边缘的一栋石库门二楼。
高志杰坐在黑暗中,面前摊开着一张手绘的仓库平面图。图纸是昨晚“拟态蜻蜓”传回的,每一个货架位置、每一处监控死角都用铅笔标得清清楚楚。
他耳朵里塞着微型耳机,左手搭在一个巴掌大的金属盒上——那是经过三次简化的“蜂巢”遥控终端,表面只有三个旋钮和一个开关,看起来像自制的矿石收音机。
右手边摆着一台真正的收音机,正在放苏州评弹《珍珠塔》,咿咿呀呀的唱腔在狭小的亭子间里回荡。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耳机里传来极轻微的电流声,随即是三短一长的震动——工蜂已全部进入预定位置。
高志杰深吸一口气,旋动了第一个旋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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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库内部。
六只工蜂像训练有素的士兵,顺着通风管道垂直降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堆到天花板的木箱缝隙间。
仓库里堆满了墨绿色的长条木箱,上面印着日文“军用品”和编号。箱子用粗麻绳捆扎,封着特制的火漆。靠近门口的几箱已经贴上了“急送·太原”的标签。
一只工蜂爬到货架第三层中间位置,复眼对准下方——那里是整堆木箱的承重支点。如果这个位置的箱子从内部炸毁,整堆货都会失去支撑,在搬运时坍塌。
但高志杰要的不是坍塌。
他旋动第二个旋钮。
六只工蜂同时张开腹部的储存舱,每只吐出三粒米粒大小的灰色胶块——这是他用火柴头、钟表发条和自制的硝酸甘油调配的微型炸药,威力不大,但足够从内部炸裂木箱的箱板。
关键是位置。
每只工蜂携带的九粒炸药,会被安放在九个不同箱子的同一个位置:箱体侧板的中央榫卯接合处。
十八个箱子,一百六十二粒微型炸药。
爆炸不会引起火灾,但会在同一时间从内部破坏箱体结构。当明天搬运工用撬棍试图搬动时,箱子会像积木一样散架,里面的装备——大概率是精密的光学仪器或精密部件——会摔得粉碎。
就算有侥幸完好的,搬运过程中的颠簸也足以让结构受损的箱子在半路解体。
工蜂们开始工作。
它们的螯钳精确地夹起炸药粒,爬到指定位置,用腹部分泌的速凝胶将炸药固定在木质纹理最脆弱的地方。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复眼偶尔闪过的微弱红光,在黑暗的仓库里还不如萤火虫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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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志杰看了一眼怀表。
十一点四十七分。
布置完成需要二十五分钟,撤离需要五分钟,留三分钟冗余。引爆时间设定在明天上午八点半——那时运输车队应该刚出上海地界,行驶在往苏州方向的公路上。
他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冷茶。
收音机里的评弹换了一段,现在是《玉蜻蜓》。说书先生正讲到“庵堂认母”的段落,悲悲切切的。
楼下传来房东太太的咳嗽声,还有她训斥小孙女的声音:“困觉了!明朝还要早起倒马桶,侬当自家是公馆里的小姐啊?”
高志杰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计算着进度。
突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他眼神一凛,右手迅速将遥控终端塞进床头柜的暗格里,左手调大了收音机的音量。评弹声顿时盖过了其他声响。
“高科长?高科长在吗?”是楼下邻居老王的声音,带着讨好,“有您的电话,说是76号打来的。”
高志杰拉开房门时,脸上已经挂起了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哟,王师傅,这么晚了还麻烦您。”
“不麻烦不麻烦。”老王搓着手,“电话在亭子间,我给您看着呢。”
下楼,接起电话。
“喂?”
“高科长,是我,值班室小刘。”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年轻,带着点紧张,“李主任刚才来查岗,问您今晚是不是该您值班……”
高志杰心里一沉,语气却轻松:“李主任记错了吧?我这个月排班是单号,今天22号,双号啊。”
“是是是,我也这么说的。但李主任说……”小刘压低声音,“说最近风声紧,让所有科长级别以上的,没事也最好在机关待着。您看您能不能……”
“现在过去?”
“李主任说他十二点前都在办公室。”
高志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十一点五十二分。
工蜂的布置还剩最后六分钟,撤离和启动自毁程序需要八分钟。从这儿赶到极司菲尔路76号,最快也要二十分钟。
他必须遥控完成所有步骤,并且在路上。
“行,我这就过去。”高志杰挂了电话,掏出两张钞票塞给老王,“谢了王师傅,买包烟抽。”
老王笑得见牙不见眼:“高科长客气啥!您慢走!”
回到房间,高志杰用三十秒换好西装,同时左手摸出暗格里的遥控终端,塞进内袋。评弹还在响着,他关掉收音机,锁门下楼。
走到弄堂口,他叫了辆黄包车。
“极司菲尔路,快点。”
车夫拉起车跑起来。高志杰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像是养神,右手伸进西装内袋,手指搭在终端旋钮上。
指尖传来极其轻微的震动——那是工蜂在汇报进度。
三短震:炸药布置完成。
两短一长:开始撤离。
车经过南京路时,霓虹灯的光斑掠过他的脸。先施百货的招牌还在闪烁,玻璃橱窗里展示着最新款的旗袍和皮鞋。几个喝醉的外国水手搂着女人从“百乐门”出来,笑得肆无忌惮。
黄包车拐进一条暗巷。
高志杰的手指在黑暗中旋动了第三个旋钮——引爆定时程序启动,设定时间:八小时四十三分钟后。
长震一次:程序确认。
最后一下短震:所有工蜂已启动自毁程序,金属外壳将在二十四小时内缓慢锈蚀分解,不留任何可追踪的机械结构。
他抽出手,整了整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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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零点二十分,76号电讯科值班室。
高志杰推门进去时,小刘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听到动静吓得跳起来。
“高、高科长!”
“李主任呢?”高志杰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
“刚走,说等您来了让您盯着后半夜的监听记录。”小刘指了指桌上那台庞大的信号记录仪,“特别交代,任何异常信号都要记下来,明天他要亲自看。”
高志杰点点头,坐到记录仪前。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纸带缓缓吐出,上面画着平滑的曲线——今夜的电波很平静。
或者说,他提前布置在几个频段的“噪音污染”起了作用,把可能引起怀疑的信号都掩盖了。
小刘给他泡了杯茶,小心翼翼地问:“高科长,听说……李主任最近火气很大?”
“死了那么多人,能不大吗?”高志杰翻开值班日志,随手写着什么,“咱们做好分内事就行。”
“那是那是。”小刘缩了缩脖子,坐回自己的位置。
高志杰喝了口茶,目光落在纸带上。
吴淞口仓库现在应该已经恢复了平静。六只工蜂会爬回通风管道,在管道深处停驻,然后内部的高温酸液囊会缓慢破裂,溶解掉所有非金属部件。剩下的金属外壳会继续锈蚀,直到变成一堆看不出原貌的废铁。
完美。
他看了眼墙上的钟。
接下来就是等明天早上的新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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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高志杰在值班室趴到天亮。
八点交接班时,他眼睛里有血丝,哈欠连天。接班的同事笑他:“高科长,又为哪个舞小姐熬夜了?”
“值班值了一夜,困死了。”高志杰摆摆手,拿起外套往外走。
在街边摊买了副大饼油条,他边吃边往电务处办公室走。路上报童已经开始吆喝早间的新闻,没什么特别的消息。
九点整,他刚在办公室坐下,门就被推开了。
严敬禹一脸兴奋地冲进来:“听说了吗?吴淞口那边出事了!”
高志杰抬起头,恰到好处地露出疑惑:“什么事?”
“运军火的车队在青浦附近炸了!”严敬禹压低声音,“三辆卡车,全掀翻了!说是弹药自燃,但我听运输科的人说,那批货昨晚才从仓库提走,检查的时候还好好的……”
“意外吧。”高志杰翻开文件夹,语气平淡,“天热,搬运不当,都有可能。”
“也是。”严敬禹在他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水,“不过这下前线又要骂娘了。听说那是专门为山地部队定制的迫击炮观瞄镜,金贵得很。”
高志杰“嗯”了一声,继续看文件。
严敬禹凑近些,声音更低了:“老弟,你说……会不会又是那个‘幽灵’?”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
高志杰抬起头,笑了笑:“严兄,这话可不敢乱说。李主任最讨厌底下人捕风捉影。”
“我就随口一说。”严敬禹讪讪地坐回去,但眼神里还是闪着光,“不过要真是……这也太神了。车队在荒郊野岭炸的,时间地点都算得死死的。难不成‘幽灵’能未卜先知?”
“或许就是巧合。”高志杰合上文件夹,“我一会儿要去技术科,一起吗?”
“不了不了,我还有账要对。”严敬禹起身,“对了,晚上大世界有新来的歌星,去不去捧场?”
“看情况吧。”
严敬禹走了。高志杰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76号大院,日本旗在晨风中飘着。几个特务押着个戴手铐的人从楼下经过,那人低着头,脚步踉跄。
他摸出怀表看了一眼:九点三十七分。
爆炸应该发生在八点半左右,消息传到上海需要一个多小时。现在,特高课和宪兵队的人大概已经赶去现场了。
他们会发现什么?
散架的箱子。摔碎的精密仪器。还有烧焦的卡车残骸。
所有的线索都会指向“运输事故”——天气炎热、包装不当、路况颠簸。或许会有人怀疑,但没有证据。没有炸弹碎片,没有引信残余,没有可疑人物的目击记录。
一次完美的“意外”。
高志杰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只新的工蜂原型机。外壳还没做旧,在晨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他拿起它,放在掌心。
小东西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但高志杰知道,只要他按下启动钮,那双微米级的复眼就会亮起,六条腿会开始移动,腹部的储存舱会打开,准备执行下一次“搬运”。
无声无息,无影无形。
他轻轻把它放回抽屉,锁上。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高志杰坐直身体,翻开另一份文件,拿起钢笔。
门被敲响。
“进来。”
是李士群的秘书,脸色严肃:“高科长,主任让您马上去小会议室。特高课的松本先生来了,要问昨晚信号监听的事。”
高志杰放下笔:“好,这就来。”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跟着秘书往外走。
经过走廊窗户时,他瞥了一眼外面的上海滩。
这座城市还在运转。黄浦江上轮船鸣笛,南京路上电车叮当,弄堂里主妇们生煤球炉的烟雾袅袅升起。
没人知道,昨夜有几只“虫子”搬走了日军一批重要装备。
也没人知道,真正的蜂群,才刚刚开始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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