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医疗舱的修复液带着淡淡的草药和电离混合气味，包裹着鲨鱼残破的躯体。淡蓝色的光芒在舱内流转，扫描、注入纳米修复单元、刺激细胞再生、抑制炎症反应、疏导淤积的能量损伤……这台老旧的设备正以它所能达到的极限效率工作着。
鲨鱼沉在深度修复睡眠中，对外界的时间流逝几乎没有感知。但在意识的最深处，一种本能的警觉如同永不熄灭的余烬，始终保持着微弱的燃烧。他能模糊地“感觉”到身体的剧痛在一点点缓解，冰冷的四肢逐渐回暖，衰竭的脏器重新获得力量。这种感觉很奇异，仿佛一具即将散架的战争机器，被重新拧紧螺丝，更换磨损部件，灌注燃料。
不知过了多久，修复程序进入尾声。修复液开始排空，温暖的气流吹干体表。舱盖发出低沉的泄压声，缓缓向一侧滑开。
冰冷但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
鲨鱼猛地睁开了眼睛。
依旧是那只右眼。左眼还被医疗敷料覆盖着，但右眼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冰冷，甚至因为经历了濒死的磨砺，更添了一份沉淀下来的、令人心悸的深邃。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先静静地感受着身体的状态。疼痛依旧存在，但已经从撕心裂肺的级别降低到了可以忍受的钝痛和酸麻。左臂和胸腹的伤口传来紧密包扎的束缚感，但不再有溃烂的灼热。力量在缓慢地回归，虽然远未达到巅峰，但至少不再是那种连抬手都困难的虚弱。
他转动眼球，观察周围环境。
这是一间标准的旧时代军用医疗室，墙壁是冰冷的合金，布满了各种接口和管线痕迹。医疗舱旁边，连接着数台老式但依旧在运行的监测仪器，屏幕上跳动着他的生命体征数据，大部分指标已经回到了安全线以上。房间另一头，堆放着他们的装备包和一些打开的补给箱。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机油、还有一丝……冻土特有的凛冽气息。
“灯塔”研究所。他们到了。
医疗室的自动门无声滑开，夜莺端着一个金属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营养剂和清水。当她看到医疗舱打开、鲨鱼睁着眼睛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欣喜。
“队长！你醒了！”她快步走过来，将托盘放在一旁，“感觉怎么样？医疗舱显示主要伤势已稳定，但还需要休养和后续治疗。”
“死不了。”鲨鱼声音沙哑，但比之前有力了许多。他尝试着用手臂支撑身体坐起来，肌肉传来一阵酸软和刺痛，但他咬牙完成了这个动作。
夜莺连忙扶了他一把，将枕头垫在他身后。
“我睡了多久？”鲨鱼问，接过夜莺递来的清水，喝了几口，干涸的喉咙得到滋润。
“三十七个小时。”夜莺回答，“你的身体透支太严重了，医疗舱进行了两次深度循环修复。老猫说，这台老古董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奇迹了。”
“其他人呢？”鲨鱼的目光扫过门口。
“一鸣和老猫在检查研究所的整体结构和防御系统，设置警戒点和陷阱。Rose……在隔壁的分析室，协助我处理数据，同时监控她自己的生理信号。”夜莺顿了一下，补充道，“她体内的‘种子’在进入研究所后一直保持极度低频的蛰伏状态，没有异动。但我们不敢放松监控。”
鲨鱼点了点头，示意夜莺将营养剂拿来，慢慢地吸食着。高能量的流质食物进入胃部，带来了真实的暖意和力量感。
“情报汇总。”他一边进食，一边命令道，显然不打算浪费任何时间。
夜莺早有准备，立刻拿起随身终端，开始汇报过去三十七小时的进展：
“首先，我们成功接入了安德烈司令提供的战术情报子网络，代号‘北风’。权限确实有限，但我们已经获得了部分有价值的信息。”
“第一，关于‘方舟’总部‘通天塔’。通过‘北风’网络和交叉对比一些前时代建筑数据库，我们获得了‘通天塔’地上部分较为详细的公开结构图。但地下部分，尤其是‘伊甸’服务器所在的深层，信息极其模糊且互相矛盾。不过，我们定位到了三处可能的深层入口，以及四处主要的能源管道和冷却系统节点。这些是潜在的弱点。”
“第二，‘方舟’近期动向。‘棱镜’事件后，‘方舟’表面保持沉默，但暗地里动作频繁。‘通天塔’及其周边区域的防卫等级提升到了最高级（‘深红警戒’）。他们加强了对周边空域和电子频谱的监控，并且有几支身份不明的、装备精良的武装小队从其他‘方舟’控制区调往总部区域，行动隐蔽。‘北风’网络标记了这些异常兵力调动的部分轨迹。”
“第三，‘堡垒’内部情况。安德烈司令的处境确实不乐观。激进派（被我们私下称为‘飞升派’）利用‘棱镜’事件造成的混乱和情报空白，加强了对议会和部分关键部门的渗透。他们正在推动一项名为‘技术安全审查’的提案，旨在以‘防止技术泄露风险’为名，限制甚至收回安德烈等保守派将领对部分特种部队和尖端技术装备的独立指挥权。安德烈压力很大，他需要我们提供的‘证据’来反击。”
“第四，关于‘组织’和‘观察者议会’。在‘北风’网络中，我们以‘棱镜’相关关键词进行深层检索，发现了几条被高度加密、几乎被彻底删除的通讯记录残留痕迹。发送方和接收方都无法追溯，但内容碎片提到了‘容器质量下降’、‘协议执行延迟’、‘需要新的观测点’等短语。夜莺判断，这极有可能与‘观察者议会’或类似实体有关，说明‘堡垒’内部曾经也有过他们的触角，但被安德烈这样的人发现并清除了大部分。至于‘组织’，在‘堡垒’现有情报体系中，他们被归类为‘高度危险的技术恐怖主义集团’，但详细信息很少，似乎有更高权限的封锁。”
“最后，关于攻击‘伊甸’的可行性分析。”夜莺调出了复杂的图表，“结合‘零’的协议碎片、Rose回忆的‘组织’可能掌握的访问特征、以及我们对‘伊甸’七层防御体系的现有了解，我和Rose建立了一个初步的渗透模型。”
她指着图表：“要攻击‘伊甸’，我们需要至少三组人马，几乎同步行动。”
“A组，渗透组。负责突破‘通天塔’物理防御，潜入地下，抵达最接近‘伊甸’核心接口的区域。这需要精锐的作战人员、内部结构情报、以及应对各种实体安保和自动化防御系统的手段。”
“b组，技术\/黑客组。需要在A组抵达目标区域的同时，甚至提前，从外部或内部特定节点，发起对‘伊甸’网络防御体系的总攻。利用‘零’的钥匙碎片，打开第四、五层的漏洞，并尝试破解或绕过第六层的意识筛选。这需要顶级的黑客，庞大的实时算力支持，以及……一个能够承受第六层意识攻击的‘前端’。” 夜莺说到这里，看了一眼鲨鱼。
“c组，支援\/佯动组。负责在外部制造混乱，吸引‘方舟’防卫力量的注意力，为A组和b组的行动创造机会和窗口期。这需要一定的武装力量和机动能力，执行精确的破坏、干扰或诱敌任务。”
“而所有这些，”夜莺总结道，“都需要‘堡垒’提供我们不具备的资源：可靠且足够数量的突击队员、专业的黑客团队和超算支持、重火力装备、空中或地面快速投送与撤离工具、精确的实时情报更新……以及，一个能够统一协调、并且愿意承担巨大政治和军事风险的指挥中枢。”
鲨鱼静静地听着，那只独眼中光芒闪烁，大脑飞速运转，将夜莺汇报的信息碎片拼凑、分析、权衡。
情况比想象的更复杂，但也更清晰了。
他们有了一个暂时的安全据点，鲨鱼的伤势得到了控制。
他们获得了有限但宝贵的情报支持。
他们对目标（伊甸）和攻击路径有了初步的认知。
他们明确了需要的外部资源（堡垒的军事支持）。
他们也知道了盟友（安德烈）的困境和需求（证据）。
现在，需要的是将这一切串联起来，制定一个具体、可行、哪怕成功率极低的攻击计划，并用这个计划以及部分“证据”，去换取安德烈的全力支持。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们所有人的命，以及可能掀翻“方舟”乃至背后更恐怖阴影的一线机会。
“证据……”鲨鱼缓缓开口，“我们给安德烈‘首付款’。夜莺，从‘棱镜’核心数据碎片中，提取出最能直接证明‘方舟’‘潘多拉’项目进行非法、高危意识实验，并且实验对象包含非‘方舟’人员（比如被俘的‘堡垒’士兵或平民）的部分。还有，关于‘收割计划’对非‘方舟’代号者的明确描述和优先级排序。进行最低限度的脱敏处理，确保不暴露我们的核心情报来源和具体位置，然后通过‘北风’网络的安全线路，发送给安德烈指定的加密信箱。”
“明白。”夜莺记录。
“同时，”鲨鱼继续道，“开始细化攻击计划。以我们现有四人为核心框架，规划A组和b组的基础行动方案。我需要知道，在最理想的情况下，假设‘堡垒’能提供我们清单上的一切资源，这个计划的关键节点、时间窗口、最大风险点分别是什么。以及……在最坏的情况下，如果‘堡垒’只能提供最低限度的支持，甚至临时变卦，我们自己的应急预案是什么。”
“还有，”鲨鱼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关于Rose。她的‘种子’和‘母体’关联，是最大的变数。夜莺，我要你和她一起，在绝对隔离和监控的环境下，尝试进行有限度的、可控的‘主动测试’。测试‘种子’在不同类型数据刺激下的反应，测试她能否在需要时，主动引发或抑制那种与‘母体’的微弱共鸣。我们需要知道，这个‘炸弹’在关键时刻，是只能销毁，还是……有可能被我们利用，哪怕只是一瞬间。”
夜莺脸色一变：“队长，这太危险了！主动刺激‘种子’，很可能引发不可控的后果，甚至直接暴露我们的位置！”
“我知道危险。”鲨鱼的声音冰冷而坚决，“但如果我们对它的特性一无所知，它就是一个永远悬在我们头顶、随时可能被敌人引爆的雷。被动躲避，不如主动在可控环境下摸清它的底细。你和她，设计最严密的屏蔽和隔离方案，准备强行中断和物理隔离的措施。如果出现失控迹象……你知道该怎么做。”
夜莺明白了鲨鱼的决心。这是在刀尖上舔血，但也是获取关键信息的唯一途径。她沉重地点了点头：“是，队长。我会设计安全协议。”
“去吧。”鲨鱼挥了挥手，“让一鸣和老猫来见我。另外，给我弄点能下咽的固体食物，还有……研究所的地形图和防御布置图。”
夜莺领命离开。
不久后，一鸣和老猫带着食物和地图走了进来。看到鲨鱼坐起身，气色明显好转，两人都露出振奋的神色。
“队长！你可算醒了！”一鸣激动道，“感觉怎么样？”
“能杀人。”鲨鱼简短地回答，接过地图和食物——是一些加热过的军用罐头肉和压缩饼干。他一边咀嚼着粗糙但实在的食物，一边快速浏览着研究所的结构图。
“研究所情况如何？”他问老猫。
“结构坚固，大部分区域完好。能源来自深处的地热，稳定。有一套老旧的空气循环和水处理系统，还能用。防御方面，入口隐蔽性很好，内部有几个应急密封闸门。我和一鸣设置了一些简易的震动传感器和绊雷在主要通道和通风口。短时间隐蔽没问题，但如果被大规模部队带着专业设备扫描，还是有可能被发现。”老猫汇报得简洁明了。
“足够了。”鲨鱼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设置第二道警戒线和撤退通道。清理出一条直达备用出口（如果有的话）的快速路径。我们不会在这里久留，这里是跳板，不是终点。”
“明白。”老猫和一鸣应道。
鲨鱼看向两人，目光严肃：“攻击‘方舟’服务器的计划，要开始了。接下来我们会很忙，也可能随时面临危险。我需要你们保持最佳状态。一鸣，你的近战和突击技能不能生疏，研究所里有空旷区域，自己找时间训练。老猫，你熟悉旧时代装备，检查一下这里有没有还能用的、不依赖外部网络的通讯或侦查设备，哪怕是零件也好。”
“是！”两人挺直脊背。
“另外，”鲨鱼顿了顿，“关于Rose。她现在是工具，也是隐患。在计划中，她有特定的位置。但在那之前，我需要你们和我一样，用最严格的标准监控她。可以给她一定的活动自由以协助工作，但任何异常，哪怕是眼神的游离，都要立刻报告。明白吗？”
一鸣和老猫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齐齐点头：“明白！”
鲨鱼挥挥手，让他们去忙。独自留在医疗室里，他慢慢吃完了食物，将地图上的每一个细节刻入脑海。
残火已经重燃。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踏在悬崖边缘。
但他别无选择。
他拿起夜莺留下的终端，调出“伊甸”的防御结构图和夜莺初步的渗透模型，那只独眼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开始寻找计划中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突破口。
战争的齿轮，再次开始加速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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