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市委办公厅大楼里,绝大多数的灯都已熄灭,只剩下零星几个窗口还亮着,像一只只疲惫却不肯闭上的眼睛。
苏正的办公室就在其中。
他没有开顶灯,只亮了一盏小小的台灯。昏黄的光圈,将他笼罩其中,也照亮了桌上摊开的、还散发着墨香的笔记本。
他没有立刻开始工作,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窗外。
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云州新城最璀璨的一角。摩天大楼的轮廓灯勾勒出冰冷的几何线条,巨大的LEd屏幕上正播放着宣传城市形象的绚丽广告,车流如织,汇成一条条金色的河流。
曾几何时,他也会为这片繁华而心生赞叹。
但今天,当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是第三小学那扇锈迹斑斑的校门,和孩子们在坑洼不平的操场上奔跑时扬起的尘土。
是市医院走廊里那张简陋的加床,和那个蹲在地上、将头埋进双臂间,肩膀无声耸动的男人。
是松鹤园那栋被杂草包围的、崭新却死寂的养老中心,和那位老奶奶坐在昏暗小屋里,眼神麻木又带着一丝残存期盼的脸。
这些画面,与窗外那片流光溢彩的繁华,形成了如此尖锐、如此残酷的对比。
它们像两块巨大的磨盘,在他的心里,反复地、无情地碾过。
他拿起孙宏斌秘书送来的那几大箱资料。一箱箱厚重的账目,一行行冰冷的数字。
财政局大楼门口那座花了三百二十万的音乐喷泉。
城东那座耗资八个亿,却至今空无一人的“教育新城”。
孙宏斌办公室里,那一罐市价数十万的武夷山大红袍。
苏正拿起笔,开始在稿纸上飞快地书写。
他的笔尖,时而化作利刃,剖开那光鲜亮丽的财政报告,露出其下寅吃卯粮、岌岌可危的骨架;时而化作刻刀,将那些被“城市发展”的宏大叙事所掩盖的个体痛苦,一笔一划地刻在纸上。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官员,一个秘书长。
此刻,他仿佛是那个在拥挤走廊里为医药费发愁的丈夫,是那个在危楼里教书育人的年轻女老师,是那个守着空置养老院,在孤独中慢慢老去的奶奶。
所有的愤怒、心酸、无奈,都凝聚于笔端,化作冷静而锋利的文字。
他写城市财政收入对土地出让金的依赖度,已经超过了百分之七十的警戒线,如同一个只能靠输血维持生命的病人。
他写公共服务投入的严重不足,教育、医疗、养老,这些本该是城市“里子”的民生工程,却成了被遗忘的角落,经费申请报告石沉大海,而那些华而不实的“面子工程”却能轻易获得巨额拨款。
他写那些被挪用、被浪费的资金,如果用在刀刃上,足够给十所第三小学那样的学校更换门窗,足够为市医院增加两百张床位,足够让松鹤园养老中心真正运营起来,让老人们有一个安享晚年的地方。
他写得很快,思绪却从未如此清晰。
这不是一份简单的报告,这是一份控诉,也是一份宣言。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东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苏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他将厚厚一沓稿纸整理好,亲自在电脑上,一字一句地敲打出来,排版,打印。
报告的标题,他斟酌了许久,最后定为——《关于云州市土地财政困境及公共服务体系危机的深度调查报告》。
他没有立刻将报告送出去。
他静静地看着这份报告,脑海里又浮现出财政局长孙宏斌那张写满“无奈”的脸,和他那句经典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巧妇?米?
苏正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拉开抽屉,取出了那支英雄牌钢笔。
经过上一次的蜕变,这支笔握在手中,感觉又有了不同。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带着一种温润的、仿佛玉石般的质感。笔身上那条沉睡的金龙,龙目紧闭,却似乎能感受到苏正此刻心中那股压抑已久的磅礴情绪。
他拧开笔帽,笔尖在空气中悬停了片刻。
他想起了孙宏斌。
那个坐在奢侈办公室里,一边喝着万元一两的茶叶,一边哭诉财政紧张的“巧妇”。
他想起了那些脑满肠肥,只知道依赖土地财政,用市民的未来换取自己政绩的官员。
他们不是没有米,他们是把好米都拿去酿了酒,喂了猪,却告诉嗷嗷待哺的百姓,锅里是空的。
既然你们这么喜欢“富裕”,这么喜欢“源源不断”的感觉。
那我就让你们,好好地享受一下。
苏正深吸一口气,笔尖终于落下。
这一次,他没有写在报告的批注栏,而是翻到了报告的最后一页,在打印着“报告结束”字样的下方空白处,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一行字。
那墨迹,黑得发亮,仿佛凝聚了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
“清源县的基层医疗工作做得非常‘完善’,医疗资源‘丰富’得令人惊叹!建议让所有乡村医生和老百姓,都‘享受’到这份‘丰富’,让他们‘满意’!”
不,不对。
苏正写完,看着这行字,眉头微皱。这是上一次对付卫健局陈局长的批注。他的思绪还停留在之前,下意识地写了出来。
他摇了摇头,将这页纸撕下,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重新拿过报告,他再次落笔。这一次,他的眼神变得无比专注,心中所有的情绪,都汇聚到了那小小的笔尖之上。
“本市的财政收入做得非常‘出色’,‘源源不断’,令人惊叹!”
每一个字,都写得力透纸背。
“建议让所有财政局的领导和相关责任人,都‘享受’这份‘富裕’,让所有人都‘满意’!”
当最后一个“满意”的感叹号落下时,苏正感觉手中的钢笔轻轻一震,一股熟悉的暖流涌遍全身,但这一次,那暖流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来自城市角落里的叹息与期盼。
他盖上笔帽,将钢笔小心翼翼地放回抽屉。
然后,他拿起那份承载着无数人希望与他雷霆之怒的报告,站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清晨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保洁阿姨推着车子经过时,轮子发出的轻微滚动声。
他走到市委书记赵卫东的办公室门口。
赵卫东的秘书还没来。
苏正没有敲门,也没有等待。他只是将那份厚厚的报告,轻轻地、平稳地放在了办公室门前那块用来放报纸和文件的毡垫上。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封战书,也像一颗已经拧开保险的炸弹。
做完这一切,苏正转身离去。
晨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没有回头,步伐沉稳,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知道,当太阳完全升起,当市委大院开始新一天运转的时候,云州的天,就要变了。
而那个自称“巧妇”的孙宏斌,即将迎来他人生中最“富裕”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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