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声音，像一块被冰水浸过的镇纸，沉甸甸地压在林正的耳膜上。
周书记。
市委书记，周卫国。
这个名字，在清河县，甚至在整个云州市，都代表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嗯。”周卫国只应了一个字，没有寒暄，没有铺垫，声音里透着一种被高度压缩后的疲惫与锐利，“你现在，立刻到市委来一趟。我在办公室等你。”
嘟…嘟…嘟…
电话被干脆地挂断，留下一串冰冷的忙音。
林正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办公室窗外最后一丝暮光已经彻底沉入地平线，将他笼罩在一片浓稠的黑暗里。他没有开灯，黑暗反而让他的感官变得更加清晰。
立刻，现在。
这两个词，在官场语境里，有着千钧之重。它意味着事情的紧急性和重要性，已经超出了常规的流程。
为什么？
钱宇的案子，不是已经由市纪委接手了吗？自己只是一个最初的引爆者，后续的审讯和深挖，轮不到他一个县民政局的副局长插手。
他脑海中，今天发生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闪过。何建军那杯没碰的茶，王局长那续了水的杯子，省委政研室的电话，还有那条神秘的短信……每一件事，都像一颗独立的棋子，散落在棋盘各处。而周卫国这通深夜来电，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将整个棋盘都端了起来。
林正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冬的冷风灌了进来，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
他需要一辆车。
这个时间点，局里的小车班早就下班了，冒然打电话叫司机，明天一早“林副局长深夜被市委书记急召”的消息，恐怕就会长着翅膀飞遍县委大院。这种时候，任何不必要的关注都是麻烦。
他拿出手机，没有在通讯录里寻找任何一个同事或朋友，而是直接打开了一个打车软件。
半小时后，一辆网约车悄无声息地滑入民政局大院的阴影里。林正裹紧了外套，像一个普通的下班族，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师傅，去市委。”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闻言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有几分诧异。这么晚了，去那个地方的，可不多见。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发动了汽车。
车子驶出县城，汇入通往云州市区的国道。窗外，是无边的夜色，只有路灯将枯树的影子在地面上一遍遍地拉长、又缩短。林正靠在车窗上，感受着玻璃传来的冰冷温度，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他下意识地调出了系统面板。
【姓名：林正】
【职位：清河县民政局副局长】
【官气值：3860（凝实）】
【民心值：】
【民怨值：0】
【特殊能力：绝对记忆、官气预警】
官气值在他扳倒钱宇后，有过一次巨大的飞跃，如今已经稳定下来。而民心值，则是一个更庞大的数字，那是他在双山镇和清河县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最坚实的底牌。
他看着面板上那串数字，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不管前路是什么，身后站着的，是这十几万颗滚烫的民心。
车内很安静，只有轮胎碾过路面的轻微噪音。司机打开了电台，一个女主播正用甜美的声音播报着晚间新闻，说的无非是物价平稳、社会祥和。这种宏大的安宁，与林正此刻要去面对的未知，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比。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何建军、王局长，甚至那位可能在暗中观察他的方县长，他们都在这个小小的清河县棋盘上，为了一块地皮，一个项目，费尽心机地腾挪算计。他们或许以为自己就是棋手，却不知道，在更高的层面上，他们连同自己，都只是别人棋盘上的子。
一个多小时后，市委那栋庄严肃穆的办公大楼，出现在视野尽头。
夜色中，大楼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只有少数几个窗口还亮着灯，每一个窗口背后，都可能藏着足以影响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命运的决策。
林正在门口下了车，付钱时，司机师傅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小伙子，这么晚了来这儿……加班啊？”
“嗯，送个文件。”林正撒了个谎。
“唉，都不容易。”司机感慨了一句，一脚油门，汇入了夜色中。
林正整理了一下衣领，走向那扇在新闻里看过无数次的大门。门口站岗的武警战士目光如炬，拦住了他。
“同志，请出示证件。”
“我叫林正，是周书记让我来的。”林正报上名字，语气平静。
战士愣了一下，显然对这个组合感到意外。他拿起内部电话，低声核实了几句，挂断电话后，看林正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那是一种混杂着审视、好奇和一丝敬畏的复杂目光。
“林同志，请跟我来。”
没有过多的盘问，没有繁琐的登记。周卫国三个字，就是最有效的通行证。
穿过空旷寂静的大厅，走过光可鉴人的走廊，林正被带到一部专属电梯前。电梯平稳上行，最终停在了顶楼。
电梯门打开，一个戴着眼镜、气质沉稳干练的年轻人正等在门口。林正认得他，是周卫过的秘书，姓陈。
“林正同志吧？跟我来，书记在等你。”陈秘书没有多余的客套，只是点了点头，便转身引路。
周卫国的办公室很大，却不显得空旷。一整面墙的书柜里，塞满了各种书籍和文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茶香。周卫国没有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眺望着窗外云州市的万家灯火。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夹克，身形看上去有些疲惫，但那挺直的脊梁，却像一杆标枪，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力量。
“书记，林正同志到了。”陈秘书轻声说了一句，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周卫国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能在一瞬间剖开你所有的伪装，直抵内心。他上下打量着林正，没有说话。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正就那么站着，不卑不亢，任由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他知道，这是考验，也是掂量。
许久，周卫国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
“周书记。”林正只是微微欠身，没有多说一个字。
“坐吧。”周卫国指了指旁边的待客沙发，自己也走了过去，坐下。他亲自拿起茶几上的紫砂壶，给林正倒了一杯茶，动作沉稳，不疾不徐。
“尝尝，武夷山的老枞。”
林正端起茶杯，热气氤氲，一股醇厚的岩韵扑面而来。他没有立刻喝，只是捧着杯子。
“今天，县里很热闹？”周卫国看似随意地问道。
林正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正题来了。
“土地局的何主任，去找你了？”
果然。林正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周书记的消息，比他想象中还要灵通百倍。
“是。为了老旧小区改造项目的事。”林正如实回答。
“哦？他怎么说？”周卫国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正没有隐瞒，将何建军那套“我出指标，你来牵头”的说辞，以及自己如何将皮球踢给王局长，最后又被踢回来的过程，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他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夹带任何个人判断，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周卫国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有规律的声响。
等林正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莫测的意味：“借刀杀人，借力打力，金蝉脱壳……你这半天，倒是把三十六计用了个遍。”
林正的心沉了下去。
“你觉得，你做得很聪明？”周卫国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
“我只是想做好分内的工作，不想卷入不必要的纷争。”林正迎着他的目光。
“纷争？”周卫国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冷意，“林正，你以为你扳倒一个钱宇，事情就结束了？我告诉你，你只是踢开了马蜂窝的一块石头。现在，整个蜂群都被惊动了。”
他站起身，重新走到窗边，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钱宇，不过是柳家在清河县最外面的一只手套。手套脏了，可以扔掉，换一副就是了。但那些在清河县盘踞了十年、二十年的地头蛇，那些靠着土地、工程、项目喂饱的利益集团，他们才是真正难啃的骨头。”
“何建军去找你，不是他有多看重你，而是他把你当成了一面旗。一面我周卫国、市纪委，甚至是省里领导都看过的旗。他想扯着你这面旗，去抢钱宇倒下后留下的那块最大的蛋糕。你把他顶了回去，他只会觉得你这面旗不好用，会想别的办法，甚至……会想办法把你这面旗给折断。”
周卫国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林正的心上。他之前的所有判断，在周卫国这番话面前，显得如此浅薄。
“那我……”林正的喉咙有些发干。
“你今天来，不是来听我给你分析清河县的局势的。”周卫国打断了他，转身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走回来，放在林正面前的茶几上。
文件袋没有封口，甚至没有署名，看起来平平无奇。
“打开看看。”
林正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文件袋时，竟感到一丝凉意。他抽出里面的文件，只有薄薄的两页纸。
第一页，是一份审讯记录的复印件。上面，钱宇的签名和手印，鲜红刺眼。记录的内容，是关于一个账本。一个记录了清河县多年来，所有通过他运作的土地项目背后，那些权钱交易的、真正的账本。
钱宇供述，这个账本，他没有放在任何一个房产里，而是藏在了一个他认为最安全，也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林正翻到第二页，瞳孔骤然收缩。
第二页纸上，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
地址，是清河县土地局的档案室。
而那个名字，赫然是——
何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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